“公子当我是傻子么?”剑修没接青衣公子倒的茶,反倒是抓住了他放在旁边的剑,利剑出鞘三分,剑修一脸严肃地看着对面安静喝茶的男人,“终庭和妖族皆与鬼蜮有所牵扯,您便是不认也做不了假。”
“顾仙师此言差矣。”青衣公子放下手中茶杯,伸手按住剑修出鞘的剑,浓密线长的眼睫抬起,定睛看人时给人一种情深意重的错觉,“我的确是插手了一些两方的闲事,可令爱身故是非我所为。”
剑修一脸不信,青衣公子也不急于辩解,他将出鞘的利剑推回剑鞘,朝一旁跪着认真当背景板的萧风灼招了招手,继续道:“是他们自己求到我头上来的,若非如此,无冤无仇的,我何故为难令爱。”
“毕竟那凤凰淬火人人肖想,我一个身无所依的小鬼却是不稀罕的。”青衣公子将故作柔顺的萧风灼一把揽进怀里,伸手抬起他的下颌摩挲着,带着某种情色的意味,眼睛却透出些许凉薄来。
“无论顾仙师信或不信,我言尽于此。”青衣公子不再看剑修,就那么与伪装成侍者的萧风灼玩乐起来,他垂眸有些玩味的瞧着同样观察着他的萧风灼,却是在跟剑修说话,“我手底下还有别的事,便不奉陪了。”
说罢,青衣公子松开怀里的萧风灼,从座位上起身离开,走出门时,意味深长的目光掠过萧风灼落在剑修身上:“这小玩意儿就留给顾仙师解闷儿,若是不喜欢男子,外头还有许多漂亮的姑娘。”
青衣公子自顾自说完,也不管俩人是何反应便走了,被留下的俩人面面相觑片刻。
萧风灼敷衍地行了个礼,正想脚底抹油溜号,随着一声空气被划破的尖啸,长剑出鞘,直冲着萧风灼的后脑飞来,电光火石之间,青衣公子离开时关上的门被推开,一个如霜如雪的少年闯了进来。
他抬手打开朝着萧风灼飞来的利剑,长剑顺着他的力道转变了方向,擦着萧风灼的脸没进了门框中,一缕头发被削落掉在地上,少年瞧见萧风灼衣衫半解的打扮,愣了愣,险些没认出来:“阿灼?”
“棉棉。”萧风灼瞧见是他,笑起来,踏出门槛的半只脚收了回来,收起一副逆来顺受的柔顺,把路舟雪往自己身后带了带,转头吊儿郎当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剑修:“顾宗师这是何意?”
“我正想问你呢。”剑修抬头看他,开口道破萧风灼身份,目光却是落在姗姗来迟的路舟雪身上,“萧统领不在妖族运筹帷幄,怎么跑戎城来了?”
“我乐意,你管我。”萧风灼握住剑柄将剑从门框上拔了下来,走到剑修面前,俯身将剑插回剑鞘,起身时侧头道,“刀剑无眼,顾宗师还是莫要这般一言不合动手的为好。”
“阿灼,他是谁?”剑修还未说话,路舟雪却是戒备了起来,不怪他这般紧张,毕竟他若是晚来一步,难说萧风灼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剑神,顾银。”萧风灼道,语气有些微妙,他拍了拍路舟雪紧绷的肩膀,勉强缓和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顾宗师不过是试探一二,别紧张。”
“顾银?”路舟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应当是予昭认识的人,只是或许不是那么熟悉,否则他不至于听见了名字也想不起来。
见他仍旧一脸迷茫,萧风灼知晓他是想不起来了,叹口气,直接道:“他是予昭的生父。”
路舟雪重新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着顾银,予昭的这位父亲看着是跟百里长情一样光明磊落,不像是会因为血脉就抛弃女儿的人。
但予昭记忆里的幼年时期又的确是无父无母、无人照料的,这做不得假,虽说路舟雪没有继承予昭的那些爱恨,但如今见到了予昭记忆中连正脸都没有的父亲,他也不免多了些偏见,连带着态度也冷了许多。
路舟雪在打量顾银,后者自然也在观察他,顾银初见时只在好奇是哪家少年如此年少有为,能够当面接他一剑,此时仔仔细细地瞧了,竟然看出些许惊人的熟悉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顾宗师皱了皱眉,问道:“这位道友,我们可是见过?”
语气和内容都跟先前萧风灼问忧戎的一模一样。
“顾宗师见多识广,许是见过什么人同本君相似也未可知。”路舟雪冷冷淡淡道,回话的大致意思也与忧戎如出一辙,萧风灼莫名有些牙酸,仿佛路舟雪阴阳的人是他一般。
“阿灼?你怎么了?”见他神情扭曲,路舟雪一脸关心地看过来,秋波潋滟的眸子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给人一种仿佛他是他的全世界的感觉。
“没事。”萧风灼控制不住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心想这雪凤凰真的好乖,一边思维发散地想投喂点什么,身随心动,他于是就把柯柔那里拿的那碟桂花糕拿出来塞给路舟雪。
路舟雪被突如其来的投喂弄得一呆,猝不及防塞过来的糕点还带着热气,甜香味勾的人不住地咽口水,路舟雪有些发懵地看着萧风灼,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
“你吃,剩下的我来处理。”萧风灼捏了捏路舟雪的耳朵,后者如今一副少年模样,于是他便真把人当小孩哄,于是自然而然的,顾银跟路舟雪那点复杂的父子关系他也就主动揽了过来。
于是本来是英雄救美的路舟雪稀里糊涂就被萧风灼打发到了一边吃糕点,后者则跟顾银三言两语说明了现在的情况,着重提醒了虽然路舟雪是涅盘后的朱凰,却尤其不喜欢别人把他当作予昭看待。
“百里长情出关了?”听闻百里长情带着弟子门人也到了戎城,顾银问道,显然是对终庭的事了解不多,否则路舟雪在面前又怎会不知其是朱凰的继任,“他来戎城作甚?”
“自然是重查当年东山旧案,为予昭平冤。”在旁边乖乖吃糕点的路舟雪忽然插了一句嘴,他杵着腮帮子道,“还没问过顾宗师,为何也会现身戎城?”
“我的女儿死了,你道本尊为何而来?”顾银反问道,他在剑冢避世多年,却不想突然有一天女儿的命星陨落,粗略一算,才知女儿曾被囚于凤凰台受了诸多委屈,最后更是含冤而死。
剑神忽然拿不稳手里的剑,他惩奸除恶多年,恩泽却没庇佑到自己女儿身上,幼年时在他怀里小小一团的女儿,他没等到约定离开剑冢的期限,还没见到长大成人的女儿,先等来了将一切付之一炬的火焰。
“所以,你是来为她撑腰的?”路舟雪轻轻地问,他对于顾银的丧女之痛没有任何感触,他只是很好奇,顾银也像百里长情一般,是出于“爱”本身而来的么?
但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我是来赎罪的。”顾银悔恨道,最初得知女儿遭遇时,他痛苦至极,也憎恨至极,痛苦于女儿那样悲哀的死去;憎恨与那个与他定下约定会守护女儿平安、却食言的人,“是本尊对不住她。”
路舟雪手里拿着糕点定定地看着顾银,嘴角沾了些碎屑也没顾上擦,他在剑神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痛处,懊悔、自责,还有无可奈何,他太熟悉这些情绪了。
萧月珩断气的那一天,乃至于每一个他没有回来的日子,路舟雪数着砖石,守着桂树,胸腔里充斥的都是这样绝望又可怜的情绪。
所以此刻在另一个可怜人身上找寻到这种情绪,他第一想法竟不是同病相怜,而是快意,自虐般的快意,他的神色冰冷,他恶毒地用语言继续刺激着这位失去了女儿,正痛苦无比的父亲:“晚了,都晚了。”
“她的血肉化作我复生的燃料,但是在这里——”路舟雪手放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有磅礴的生机,他却觉得荒寂如坟,“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你弥补不了的。”
他想告诉顾银,予昭变成了他,却不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她消失得干干净净,赎罪是没有用的。
顾银不明白为何路舟雪对他敌意这么大,以至于要这样反复在他的痛处撒盐,即便记恨先前他试探萧风灼那一剑,也绝不该这样恶言恶色。
萧风灼看着路舟雪刺激着千疮百孔的顾银,看起来却比对方还要痛苦,终是伸手把路舟雪揽进怀里,让他的脑袋贴着自己的胸膛,手放在他头上轻轻安抚着:“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的,棉棉。”
他似乎能理解路舟雪莫名其妙的情感,什么都不问,只是一如既往地包容:“看在你今天是小宝宝的份上,允许你在我的胸膛哭泣。”
只是萧风灼偏心得厉害,安抚路舟雪温温柔柔,对于顾银这个真正的受害者、可怜人却是不假辞色:“顾宗师把我家棉棉气哭了,不该给点赔罪表示一下?”
本来还沉浸在悲伤里的顾银瞬间被气笑了,他指了指缩在萧风灼怀里的人,不甘道:“分明是他往我心里插刀子,我还要跟他赔罪?”
“你一个上千岁的臭老头还要跟小孩计较不成?”萧风灼伶牙俐齿反问道,“我家棉棉好歹也是你女儿继任,就说给不给吧?”
“你便继续护着吧。”顾银面色复杂地掏腰包将一枚玉牌递过去,瞧着被萧风灼抱在怀里哄的路舟雪,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道,“吃一堑长一智,出了那事你还没长教训么?”
“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否定所有不是吗?”萧风灼神色淡下来,他代路舟雪接过顾银赔罪的玉牌,出于某种礼尚往来的道义,他也提醒道,“或许你该见见阴姬。”
“阴姬?鬼王手下八方恶鬼之一的那个?”顾银原本要走了,听见萧风灼意有所指地叮嘱又停下来,转头面带疑惑道,“她有什么特别的么?”
“她抓走了几十个终庭修士,你帮百里长情分担一下压力。”萧风灼却不欲细说,只让顾银去寻,仿佛单纯只是为了让他支开阴姬,协助百里长情救人。
“这是自然。”萧风灼说的漫不经心,顾银也就没想太多,点了点头便走了,只当是一次寻常的救援。
顾银走了,萧风灼这才低头拨了拨路舟雪的头发,语气又换上了一贯的懒散:“还没哭好呢?”
“没有哭。”路舟雪抬起头来,只是眼眶红得厉害,的确是没有哭,谁料萧风灼看着他兔子似的眼睛,却是伸手抚上他的眼眶,似有些疼惜地道:“你这样子,还不如痛快哭了。”
“是顾银死了女儿,我哭什么。”路舟雪抓住萧风灼放在他脸上的手,握在手里,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萧风灼瞧,开始拙劣地给方才自己突然的失态找借口。
“难过又不需要什么理由。”萧风灼顺势捏了捏他的手心,动作很轻,像在逗小猫,“没有谁会一直坚强,我也不行;我有温暖的怀抱,正好你想哭,那我们就脆弱一下,然后继续上路。”
不需要路舟雪解释,萧风灼就给他找好了借口,他听见对方胸腔里的心跳,仿佛自己的灵魂也产生了共鸣,他一直放不下的那些遗憾,忽然就没那么重要了。
“阿灼,谢谢你。”路舟雪没忍住勾着萧风灼的腰抱住了他,体温的灼热很好地驱散了旧人不覆带来的寒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斥心间,路舟雪脸埋在萧风灼怀里,小声呢喃,“糕点很好吃。”
“所以你就拿我衣裳擦嘴?”头顶上传来萧风灼的调笑声,路舟雪一抬头,就对上他笑容明朗的脸,他伸手擦了擦路舟雪嘴角沾着的糕点屑,一边道,“小宝宝似的,吃东西还沾嘴。”
路舟雪抿了抿唇,有些羞赧,想来过去也是没有过这样丢人的时刻,耳朵悄悄地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扭头,小声道:“……”
“什么?”萧风灼分明听清了,却故意装作没听到,低头笑着继续逗路舟雪,“不是刚吃了糕点,怎的,没力气大点声了?”
“我说,没想拿你衣裳擦嘴。”路舟雪破罐子破摔道。
“嗯,知道。”萧风灼揉了揉他的脑袋,“是我想你拿我衣裳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