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破身份的祁玉放下捂住腹部的手,那里破了一个窟窿,只是窟窿里头却不见血肉,是漆黑空洞的一片。
他站直了身子,脸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众人,叫人瘆得慌。
“祁玉,你……?”卫如戈再迟钝也感觉不对劲了,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悄悄捏了个法诀。
祁玉的眼珠动了动,视线落到卫如戈身上,盯着他瞧了半晌,看到卫如戈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时,忽然身形消失在原地。
卫如戈大惊,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出现在面前的“祁玉”抓住了手腕,后者一眼看穿了他所修炼的功法,歪了歪头,疑惑道:“烛天诀,你是百里长情的徒弟?”
“是又如何?”卫如戈答道,反手凌空画符打在“祁玉”额头上,而后一剑刺去,口中呵道,“还不受死!”
卫如戈突如其来的一剑却是没有伤到“祁玉”分毫,只见他手里衣袖甩动缠住了卫如戈刺来的剑,顺势一掌打在前者胸膛,卫如戈灵脉被封,全身灵气阻塞还手不能。
不等卫如戈做出应对,“祁玉”出手快如闪电地又掐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双脚离地从地上提了起来:“我问你,百里长情那个女徒弟呢?”
“妖孽,休得放肆!”见卫如戈被擒,其他修士纷纷出手仗义相助,却不想“祁玉”又是一挥衣袖,客栈的木门大开,凄厉的阴风裹挟着枯叶从门外席卷进来。
扭曲挣扎的黑影从他的脚下向整个客栈蔓延,仿佛粘腻的沼泽,紧紧地抓着修士们的腿把他们往下拽。
原本同仇敌忾的修士们顷刻间兵荒马乱起来,纷纷慌了手脚只顾的上自己。
“这是什么东西,越用灵力下陷得越快!”有人脸色难看地说道,依靠着手里的剑好不容易攀附住了旁边的墙壁,勉强止住了身体的下陷。
正当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黑影里突然爬出来一个皮肤惨白、全身赤裸的恶鬼,扒着他的大腿把他整个人都拖了下去。
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路舟雪不得已召出了天白,他和萧风灼两个人站在凭空悬挂的丝线上,勉强避开了地上黑影的侵蚀,这才得以分神去关注被“祁玉”掐住了脖子的卫如戈。
而此时“祁玉”身上伪装的人皮也从中间裂开,一个身着红衣,面目柔媚的女鬼从人皮里钻了出来,正是先前袭击路舟雪的红厉鬼——阴姬李兰因。
“你、你问我师姐作甚?”卫如戈被掐得喘不上来气,一张脸憋得通红,离地的双脚蹬来蹬去的,活像过年农家待宰的猪。
萧风灼瞧着地上丢盔弃甲的一众修士,以及被女鬼单手提起来快要被活活掐死的卫如戈道:“棉棉,你在上头躲着,我下去帮忙。”
“到底是百里长情的徒弟,总不好叫他就这么死了。”萧风灼微微叹口气,知道是指望不上别人的。
萧风灼说完抬手一个气贯山河照着阴姬的天灵盖打下去,却是虚晃一枪,而后反手拔出腰间的月牙弯刀去砍阴姬掐着卫如戈的手。
气贯山河落到女鬼头上的一瞬间就散了,月牙弯刀更是没有碰到阴姬丝毫,阴姬整个身体直接化作一团鬼气散开,紧接着在二人三步之外的地方重新凝聚。
卫如戈捂着喉咙咳嗽不止,萧风灼挡在他前头,手里弯刀呈防御姿态横在身前,相比二人的狼狈警惕,数量上明显处于弱势的阴姬却比他们气定神闲得多。
阴姬发髻整齐,罗裙端庄大气,脸庞美丽又妩媚,她瞧了一眼萧风灼,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也没有立即出手,只是道:“萧统领,奴家不找你的麻烦,你也莫碍奴家的事。”
“阴姬娘娘可别说笑,在下不过一介元婴,如何碍得着你的事?”萧风灼表面上语气淡然地同阴姬打太极,暗地里却是在给卫如戈传音入密。
萧风灼:“想个法子把你师尊叫回来,这阴姬是个红厉鬼,不是我们能应对的。”
卫如戈焦灼道:“能叫我早就叫了,这客栈被鬼气包团了,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萧风灼无语凝噎,忽然有些后悔多管闲事了,卫如戈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道:“阴姬她一个鬼王左膀右臂,不好好陪侍左右,怎么会跑戎城来,还来找我们的麻烦?”
萧风灼现在脱身困难,哪里有功夫同他细说个中缘由,当即不理卫如戈了,转而跟路舟雪道:“棉棉,这女鬼厉害,我应对不了,你可有法子逃脱?”
“三位是在当着奴家的面说悄悄话么?”阴姬娇媚的声音幽幽惨惨地在三人耳边响起,她似笑非笑的视线扫过面前戒备的两个人,看向高处踩着丝线,已然铺开了阵法的路舟雪。
卫如戈呼吸一滞,是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阴姬的修为比他们高,他们的传音入密自然是瞒不过她的耳朵的。
“这可不叫悄悄话。”萧风灼朝她粲然一笑,朝身后的路舟雪头也不回道,“这叫阳谋,是吧棉棉?”
“嗯。”路舟雪回应的声音很轻,但的确是在认同萧风灼的话,他手里握着一束柳树枝从丝线上跳下来,足尖轻轻地点过地上的黑影,瞬息之间手里的柳树枝抽上了阴姬的面门。
阴姬正想故技重施化作鬼气散开,却不想路舟雪手里一串断线的佛珠打出去,犹如五根镇魂钉一般定住了阴姬的身形,柳树枝结结实实抽在了女鬼身上,阴姬的发髻瞬间散乱,脸上也出现了一道丑陋的辫痕。
阴姬扭曲的尖啸划破长空,她卸下美丽的伪装,眼神怨毒地看着路舟雪和他手里的柳树枝,阴恻恻道:“拿着这样的东西就妄想对付我么?你这是在找死!”
柳树枝打鬼,一下矮三寸;可这是对于普通的小鬼而言的,阴姬是身负灭国罪孽的恶鬼,柳树枝这样的东西对她而言,侮辱意味大于伤害。
“我知晓你不畏惧这个。”路舟雪看着女鬼,眼中神色始终平静,他随手甩了一下手中的柳树枝,慢慢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一次我可以用它打散姑娘的发髻,下一次也可以将利剑穿透姑娘的胸膛。”
从始至终,路舟雪的语气毫无起伏,游刃有余地站在那里,眼神悲悯地看着阴姬,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一个讯息——他说得不是虚言。
“好伶俐的嘴。”对于他的威胁,阴姬表现得却也没有多么忌惮,她痴痴地笑起来,眼中兴味盎然地看着路舟雪,“小郎君话都说到这了,奴家若不给些面子,岂不是怠慢了贵客?”
“那你还不快点把人放回来。”卫如戈出声道,如今整个客栈里除了他们三人也就只剩下十来个修士了,其余的要么死在了行尸口中,要么就被阴姬召来的奇怪黑影拖了进去,情况可谓惨烈无比。
“那不行。”阴姬脸色一变,冷冰冰地拒绝了,她莲步轻移朝卫如戈靠近,后者立即刀剑相向表示戒备,阴姬低头抿唇一笑,朝着卫如戈道,“小郎君这般,倒是叫奴家想起一位故人。”
阴姬一句话说得含含蓄蓄,卫如戈好奇问时她又不说了,转而瞧着萧风灼道:“萧统领倒是逍遥,可知有人寻你寻得急切?”
“哦。”萧风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对阴姬所说完全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倒是路舟雪警惕地盯着阴姬:“你欲待如何?”
“小郎君,是你闯了奴家的戎城,怎反问奴家要如何?”阴姬道,她瞧了路舟雪一眼,却是转身离开,似乎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正当三人都渐渐松了一口气时,走到门口的阴姬却是忽然补充道,“主子指明了要找你,萧统领,你是一定得跟奴家走的。”
阴姬说罢,萧风灼脚下的影子竟是突然爬了起来,把他整个人裹了进去而后消失无迹,路舟雪扑上去想拦,却只徒劳的抓到一片虚无的阴影,门口的阴姬大笑着离开。
随着阴姬离去,凄厉的阴风再次席卷,紧接着客栈外萦绕的阴气消失,被遮掩的残月重新出现在天空中,惨淡的月光照下来,路舟雪脸色难看得犹如恶鬼。
卫如戈见他这般模样也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说:“照那阴姬所说,是鬼王要见他,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出事,师尊这会儿应该听到动静赶来了,也许我们能把女鬼堵在路上呢?师兄你别急。”
说曹操曹操到,先前肚子里去处理行尸的百里长情,手里拖着一具绿毛尸体回来了,见客栈一片混乱,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的十来个,自己徒弟脖子上还有一道青紫的手印,剑眉少有地蹙起,他道:“怎么回事?”
“师尊,您终于回来了。”见百里长情回来,卫如戈如蒙大赦,也顾不得问他师尊独自处理行尸怎么把绿毛僵尸拖回来了,他哭丧着脸把百里长情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最后道:“师尊,现在萧风灼和众多师兄弟都被那阴姬带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百里长情听完卫如戈的汇报,将手里被一剑洞穿胸口的绿毛僵尸交给徒弟,让他引阳火烧了,而后原地起了一个追命符,确定被阴姬带走的人大都还活着。
卫如戈去烧僵尸了,剩下的十几个修士惊魂未定忙着打坐调息,路舟雪忧心萧风灼的安危,走到百里长情身边问道:“他们被带去哪了?”
“中央,城主府。”百里长情看了他一眼,回道。
路舟雪转身就走,百里长情拦住他,拧眉道:“你去哪?”
“我去救他。”路舟雪道,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你要怎么救?戎城方圆二十里是一个聚阴阵,城主府是阵眼,阴气最重,根本就是女鬼的老巢。”百里长情仍旧拦着路舟雪。
他盯着后者的眼睛,语气严厉:“没有计划、没有准备,单枪匹马,在里面你连灵力都用不了,你觉得你能做什么?”
“这好像与你无关?”路舟雪偏头眼神冷冽地看着百里长情,萧风灼是因为陪他来戎城才会被阴姬抓走的,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负起责任,“我要做什么似乎不需要向你请示。”
路舟雪现在当然也不是在逞匹夫之勇,若非是有卫如戈这些正道修士在旁边束缚着他的手脚,他对上阴姬怎么也能打上个三七开,而不是看着萧风灼在眼皮子底下被带走。
“本座是你师尊!”百里长情被路舟雪大逆不道、目无尊长的话气得差点当场动手。当年凤凰拜师,如今哪怕涅盘换人了,名义上百里长情依旧是路舟雪的师尊。
然而路舟雪瞧着百里长情失望而愤怒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他道:“你不是我的师尊,路舟雪就是路舟雪,你应该没有忘记吧,你来东山本就是为你徒儿予昭,别来管教我。”
路舟雪说完转身离去,半只脚才踏出门槛,身后百里长情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响起:“所有,你是打算不认本座这个师尊了?”
路舟雪话还没说出口,头顶上突然一道闪电轰了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脚边,这是天道的警告,这便意味着哪怕路舟雪不是予昭,他与百里长情的师徒羁绊仍旧被天道承认且有效。
修者拜师时都要立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凡无故叛出师门者,皆受天罚。如今百里长情仍旧承认路舟雪这个徒弟,他却不想认这个师尊,在天道眼里自然是背叛。
只是好在他终是没有把那一声“嗯”说出口,否则便是五雷轰顶的处罚。
路舟雪站在了门口,垂眸望着地上被天雷劈出来的一个雷坑,神色恍惚。
“不过是天道择主,也敢凌驾众神胡乱管教人了?”当年的赴月神殿上,温柔的月神第一次动了怒,滚烫的茶水连着壶摔在地上,他把试图颠覆神权的愚妄者从神殿里驱逐出去,转头清浅一笑,“岁杪哥哥,别担心,没人能管教我们。”
“不怕惹恼了天道?”
“天道本不该有七情六欲,分明过错在祂。”萧月珩轻笑一声,容颜在皎洁的月光里模糊,只听得声音少有的带上了一丝落寞,“可是害怕了?别怕啊,岁杪哥哥,阿雪已经没了,不会让你也出事的……”
烧尸体回来的卫如戈面对两人之间僵硬的氛围,又看了看地上明显是天道劈出来的痕迹,联想到路舟雪对师徒关系始终模糊的态度,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他轻轻叹口气,拍了拍路舟雪的肩,劝道:“师兄,你何苦较真这个呢?师尊待你和待师姐是一样的。”
路舟雪望着地面出神,猝不及防肩膀被卫如戈拍了一下,他转头对上少年复杂的视线,后者的话似乎戳中了他心中隐秘的痛处,不自觉心中的话就呢喃出了声:“现在连你也来管教我了……”
不知是在说天道,还是说卫如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