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舟雪神色怔怔地看着卫如戈,目光却是完全散开的,神思不知落到了哪里,他全身上下都涌现出一股难言的孤独来,仿佛雪山上陡峭的悬崖,荒凉、凄冷。
“不是在管教你,我……”卫如戈劝诫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路舟雪的眼睛里有太多难言的东西,遗憾、眷恋和某种真实存在的无奈,是卫如戈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痛,他光是看着那双眼睛都觉得难过。
路舟雪错开卫如戈的目光,看向他身后因为生气而显得不近人情的百里长情,整个人忽然就平静了下来,言语中除了对待陌生人的疏离漠然,再无其他:“即便天道承认,你我也该心知肚明,所谓师徒不过虚有其表,都是逢场作戏,师尊又何苦当真?”
“我非朱凰予昭,师尊不必在我身上找寻她的影子。”路舟雪缓缓道,这一声师尊在天道的警告和逼迫下到底喊出了口,可他和百里长情都很清楚这所谓师徒情谊之中究竟有几分真假,“所以,也别用对待予昭的规矩来约束我。”
“路舟雪。”百里长情出关以来第一次喊路舟雪的大名,哪怕后者对他百般冒犯,几次三番想要断绝同他的师徒关系,此时此刻,他仍旧像一个包容后辈的长者一般心平气和地同路舟雪说话。
哪怕他因为路舟雪的言语很是痛心:“在你看来,本座是将你当作予昭,才会阻止你乱来,是么?”
路舟雪没有回答,可他的眼神表露出的含义就是这样。
百里长情看懂了,路舟雪的反应让他素来毫无波澜的心境意外地有些失落,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争辩他从未将路舟雪看作予昭,也懒得解释他看重路舟雪的缘由只是纯粹地惋惜他的根骨。
百里长情拿出来一枚血红色雕刻着凤凰的玉佩,他直视着路舟雪的眼睛道:“本座管教你,是因为你也是本座的徒弟,与予昭无关,本座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分不清男女。”
不是所谓爱屋及乌,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他的徒弟,所以被管教、被保护,被……看重。
“这本是予昭的拜师礼,你不愿承认,认定本座是将你看作是她,本座便将这玉佩还给你。”百里长情将玉佩递到路舟雪面前,后者未接,只是看着他,眼睛里不再是波澜不惊的一片,“本座仍旧当你是本座的徒弟。”
百里长情并不缺徒弟,如今却固执地维系着与他这半途冒出来的陌生人的师徒关系,甚至于容忍自己三番四次的冒犯,路舟雪看不懂这位无情道剑修的作为,所以他接下了玉佩,纵使之前百般抗拒,却也因为对方那一句“你是本座的徒弟”而动容,师尊么……
“谢谢。”路舟雪道,将那枚玉佩像之前萧风灼赠予他的发钗一样收进了袖里,藏进了灵海,脸上神色依旧冷淡,可只有他自己才晓得,他有多高兴。
靠近他,只是因为是他,不是因为他像谁,更不是因为他跟谁有什么关系。
路舟雪刚一离开,一向淡然从容的百里长情却忽然颓靡地坐了下来,脸上显示出一种被伤透了心的疲惫来,无情道剑修,只要是人,又怎么能真的无情呢?
“师尊。”一向强大无所不能的师尊突然流露出脆弱,卫如戈看得心疼,他担心地在百里长情身边坐下,劝慰道,“他毕竟不是师姐,您又何必因他的话难过,您还有徒儿呢,徒儿会一直陪伴师尊,必不会叫师尊失望的。”
“如戈,你也觉得师尊是把那路舟雪当你师姐了?”百里长情走无情道断情绝爱,对门下的几个徒弟却是上了心的,如今大徒弟叛出师门,二徒弟无故枉死,只余下一个小徒弟,门生凋零,他又怎么无动于衷?
百里长情素来淡漠的眼睛里少有的出现了痛处和迷茫,他似乎想从小徒弟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卫如戈心有不忍,却还是实话实说:“若非如此,您何故如此执着于他呢?”
“师尊,徒儿此话逾越,却不得不说,您分得清人,却当真没有在路舟雪身上找师姐的影子吗?”卫如戈跪在百里长情面前,抓住了他师尊因为练剑而满是茧子的手,言辞恳切,“师尊修无情道,却最是重情,可您不要把自己困住了,您还有我,还有大师兄。”
百里长情一直觉得自己并未把路舟雪当作是予昭,可如今小徒弟这么毫无遮掩地问出口,他发现,他也不是全然公允的,他的确没有将路舟雪当作予昭,却在他身上找徒弟的影子。
“师尊,徒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少女时期的予昭一身红色罗裙明艳动人,如同骄阳般热烈,所以他为她起名“予昭”,便是希望她永远这般灿烂热烈。
“师尊,我说我是不小心的,您信吗……?”犯了错的少女站在倒塌的屋舍旁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虽是在认错,却不见多少畏惧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没有真的生气,便厚着脸皮凑上来撒娇,“师尊,徒儿错了,下次不敢了,饶了徒儿吧~”
娇俏可爱的少女抱着自己的手臂撒娇,那时候的百里长情还没有现在那般不怒自威,充其量只是表情少罢了,相处得久了,予昭也就能判断出他到底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因为手足无措而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差一点他就要心软了,“下不为例”的话卡在喉咙还没说出口,少年人清亮的音色却是先一步开了口:“你便仗着师尊心软肆意妄为吧,师妹,上次你趁师尊洗澡打坏他的浴桶时也是这般说的。”
同样年轻的林曦扬手里拿着戒尺提着予昭的领子就把人从自己怀里拎了出去,少年朝他恭敬地施了一礼,而后道:“师尊,您总这样心软,这样下去这臭丫头还不上房揭瓦。”
说着提起戒尺便要去打予昭的手心,少女当场就嚷嚷起来:“师兄,师尊都不罚我了,你无权打我!”
予昭一边干嚎,一边就拉开百里长情的手往他怀里躲,口中道:“师尊救我,师兄他凶死了,老打我。”
林曦扬敬重师尊,自然不敢对着百里长情动手动脚的,手里的戒尺举起来轻轻落在了自己手心里,满脸无奈地道:“你便仗着师尊袒护于你就肆意妄为吧,我是管不了你了。”
彼时缩在百里长情怀里的予昭便仰头朝她师兄做了一个鬼脸,百里长情一低头便瞧见一个小小的发漩,站在前头的大徒弟轻轻叹口气:“师尊老是这样,这丫头都叫您惯得翻了天了。”
“小女孩嘛,活泼一些也无妨。”被徒弟道破心思的一派宗师尴尬地给自己找补,言谈举止中的纵容却绝不是虚言,他是真的将予昭当作掌上明珠在宠。
“她都两百多岁了,还小女孩。”林曦扬没好气道,却也没真的狠心去责罚这位异族的师妹,到底是扔掉了手里的戒尺,面对装乖耍宝的一老一小,林曦扬作为夹在中间的大师兄,任劳任怨地去给师妹闯下的祸擦屁股了。
“你该收敛一下性子了,总这么欺负你师兄,也就是扬扬脾气好,不与你计较。”百里长情娇惯徒弟,口头的教导却不会少了,他拍了一下徒弟的脑门,“总这么无法无天的,若是日后吃亏了怎么办?”
“师尊,我哪有欺负他。”予昭捂着脑门,嘟着嘴瞧着百里长情,见他皱眉,马上改口道,“师尊要我改,那我就改咯,不过有师尊和师兄在,我怎么会吃亏?”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百里长情无力地闭了闭眼睛,有他和林曦扬护着的予昭,天塌下来都不用怕,可偏偏她受委屈的时候,他俩一个都不在。
百里长情再一次体会到挫败,当今的剑道第一人,却也是万人之上的孤独者,大徒弟丢了,二徒弟死了,过往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卫如戈说得对,会在他怀里撒娇卖乖的予昭,并不是如今这个不需要长者保护和疼爱的路舟雪。
“师尊?师尊!”思绪回笼,百里长情看见跪在面前一脸担忧看着他的小徒弟,卫如戈握了握拳头,用少年人尚且稚嫩的嗓音对他许下了一个坚定又动人的承诺:“徒儿定当竭尽全力,誓与师尊共比肩。”
“九重楼阁上的风光,徒儿陪师尊一起看。”卫如戈一字一顿,带着少年人的执拗与果敢,“问鼎大道之路,师尊必不孤单!”
饶是百里长情见惯人间秋色,看遍尘世纷扰,也不免被卫如戈话语中的炽热肝胆所震动,他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卫如戈的肩,道了句:“好孩子。”
卫如戈其实并不像他的大徒弟,林曦扬从来都是沉着内敛的,从未有过这样力争上游的时刻。
价值连城的丝帛被锐利的匕首裁成了零散的碎块,又被路舟雪用血红色的墨汁胡乱画了线条,然后像没人要的破布一般随意地堆在一边,他继续泄愤一般地将又一卷丝帛剪成了破破烂烂的布条。
路舟雪自然没有冲动地闯进城主府救人,卫如戈从百里长情那离开,就见他一个人坐在屋檐上沉默地剪着丝帛。
卫如戈低头瞧了一眼被他剪烂的丝帛,有几匹甚至是千金难求的鲛绡,卫如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当他是心情不好泄愤,一边摇头一边在路舟雪旁边坐下:“上好的丝帛拿来泄愤,还真是暴殄天物。”
路舟雪继续一剪子下去,毫不手软,神色淡淡:“你来做什么?”
“师尊只是太在意师姐了,你别怨恨他。”卫如戈避开路舟雪的问题道,是为劝和而来,他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师父,于是也见不得路舟雪对百里长情横眉冷对,“他其实……真的当你是徒弟的。”
否则当初也不会那般逼着路舟雪拔剑。
路舟雪提笔在丝帛上勾勒图案的动作一顿,笔尖一团浓墨落下,在布帛上晕开了一大片,这一张布废了,他将不能用的布片丢开,重新捡了一张,行云流水地勾勒,慢慢地道:“故人别,见旧物尚且情随心动,何况我曾是旧人呢?”
“睹物思人,人之常情,我理解的。”路舟雪语气平淡,与先前满身尖刺的模样判若两人。
卫如戈自然是不能理解他骤然转变的心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问道:“先前你看我那一眼,好难过,你可是想起了谁?”
路舟雪没再剪布条了,把画好奇怪图案的破布用剪好的布条往不知从哪砍下来的槐树枝上缠,一边缠,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卫如戈的问题:“想起不想起的又怎样呢?”
路舟雪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哪怕过了千年,他还是记得萧月珩,想起那个人是还是会遗憾、难过,但那人是否在意,路舟雪不知道,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轻轻补上了后半句话:“总归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答案也全都无从知晓了。
“啊?抱歉。”发觉自己失言的卫如戈尴尬地低下头去,慌乱地捡起旁边的布条和槐树枝欲盖弥彰地绑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道,“问到你伤心事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路舟雪摇摇头,他说这些也不过忽然有感而发,这根刺埋在他心里几千年,总不会因为卫如戈三言两语就发炎,他转头看着卫如戈低下去的脑袋,眼里有同情、怜悯,和诡异的同病相怜的悲哀。
路舟雪潜意识觉得他和卫如戈都是同一类人,只是面前这傻小子似乎还没有意识到。
“都绑好啦,你——”卫如戈手里拿着绑好了布帛的槐树枝,一抬起头来就对上了路舟雪复杂的目光,就和先前一样,他此时一样看不懂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只是莫名感到难过。
于是一向没心没肺的人也跟着失落起来,他一瞬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手足无措地看着路舟雪,小心翼翼地道:“师兄?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路舟雪匆忙收回目光,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得太过了,躲着卫如戈的视线接过他手里的槐树枝,可是身旁这人却像小狗一样死活盯着他,大有一副他不说就硬磕到底的意味。
路舟雪正想用什么理由搪塞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双带笑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路舟雪学着萧风灼不着调的模样哄骗道:“没什么,觉得你聪明呢。”
“嗷,真的呀?”卫如戈果然没觉得不对,还欢快地凑到路舟雪面前,像一只得到了夸奖的大狗,“你真的觉得我聪明么?师尊老说我傻,我就说我哪有那么差劲。”
路舟雪没再多言,卫如戈对于寻常事的确不那么敏锐,或者说算得上傻,但有些聪明人都绕不出来的事他却看得分明,就像百里长情同自己的师徒关系。
路舟雪在心中叹口气,大智若愚,这样的人活着应当很轻松吧。
“回去吧师弟。”路舟雪抱着做好的灵幡从屋顶上跳了下去,卫如戈有些懵,傻乎乎地问道:“你承认师尊啦?”
“嗯。”路舟雪想了想,回头轻轻地点了点头,人生在世,多一份羁绊不是什么坏事,至少百里长情待他还不赖。
卫如戈高兴地笑了起来,也从屋顶上跳下来,伸手就要揽路舟雪的肩:“走,师兄,我们告诉师尊去!”
“先不了。”路舟雪又摇了摇头,顶着卫如戈谴责的目光,赶在对方开口前,他继续说道,“阿灼生死未卜,我要先去救他。”说着朝卫如戈晃了晃手里刚做好的灵幡。
卫如戈一瞬间感觉受到了欺骗,他指着路舟雪手里的东西难以置信道:“所以你没有走其实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忙着准备救人的法器?!”
愧疚?什么乱七八糟的?路舟雪不是很明白卫如戈的脑回路,不过后者说的也的确分毫不差,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嗯,好了师弟,别拦着,师兄要去救师兄的小猫了。”
说着,路舟雪冷冽的神色意外地柔和下来,卫如戈只觉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