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翊没说话,只是看了一脸悲愤的坤裳一眼,心里暗道:
从战犯,到龙君,也是很厉害啊......
坤裳虽说悲愤了那么一下,但很快也就重新收起情绪,变回了之前那个平淡如井的模样,接着说道:
“不提那些,我到熙晨泽时,此处仍是妖物横行,水上陆上被妖怪搅得乌烟瘴气,大泽旁别说人烟,连动物都极少靠近饮水,我和其他几个犯了重罪的龙族刚到这里,都是战战兢兢地小心度日,后来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这些妖怪整顿好,该赶的赶,该收服的收服,才有了如今的熙晨泽,我也因此成了龙君。”
唐翊听了却觉得有些奇怪:
“听你说,好像龙君不算什么一样,说封就封了。”
坤裳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龙头杖一松,任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响,自己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缓缓地拉起了自己右边的衣袖。
一条狰狞的疤痕攀附在松弛苍老的皮肤上,犹如一条毒蝮蛇,疤痕看上去并不算特别陈旧,甚至有些地方还是粉嫩的颜色,一直延伸进袖口深处。
唐翊望着坤裳,对方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当水泽乡那些妖众,是谁杀的?”
只一句,唐翊便闻出坤裳言语里那藏不住的傲意。
果然,她对面坐着的,不是什么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而是一条活生生的,货真价实的,龙。
唐翊慢慢将视线从疤痕移到坤裳的脸上:
“看样子,你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坤裳苦笑了一下:
“是啊……该说什么呢……我可能不该把它们养的那么好,最后虽然拼了命,还是让几只小虾米逃了,近日里才彻底解决,若你们来得早一些,恐怕就让你们发现堂堂熙晨龙君居然擅自离开自己的辖区,去外面猎杀妖族了。”
唐翊忍不住皱了皱眉:
“可你还有那些妖仆呢,他们倒是幸免于难。”
坤裳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地上的拐杖重新捡起,反问道:
“是吗?”
就在此时,龙头杖上闪过一道乌光,那木雕的盘龙微微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露出被雕琢得无比锋利的牙齿。
然后唐翊就感到一股熟悉的灵,从龙嘴中发散出去,犹如万千蛛丝拼凑出一张巨大的蛛网,向屋外延伸而去。
就像是龙城里连接在妖仆身上的灵一样。
唐翊忽然一滞,然后看着坤裳,眼睛里流露出捉摸不透的神情:
“他们也......?”
坤裳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也正是如此,反而散发出几分残忍来:
“毕竟服侍了我这么久,也不忍心杀,索性就让它们与这龙宫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也免得我再造杀孽。”
唐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那你知道,杀了人类,又杀了妖族,虽然没有暴露我的痕迹,却引来了道门的人吗?”
坤裳冷冷地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谁一样,道:
“知道,这数月里,已经前前后后来过不知多少批道士了,但放心,我隐瞒得很好,那些道士都以为是妖怪杀了百姓,而我随后出手灭妖。”
说完,她又收敛笑意,于是眸中仅残留下了森寒气息。
“再说,他们就算起疑,也不敢轻易招惹我和我背后的龙渊。”
唐翊听了,上下仔细打量了坤裳一遍,突然说道:
“满手血腥,你却很平静。”
坤裳淡然开口:
“当年我在战场上看得血比这多得多,杀的生也不少,只要夙愿可期,我便不怕。”
然后她也有些试探性地看向唐翊,问道:
“还是说,你打算为它们伸冤报仇?”
唐翊疑惑地看着她,反问道:
“复仇?我若这样做,能让他们活过来吗?能解除龙宫那些妖仆身上的法术吗?”
坤裳好笑地摇摇头:
“自然是不能。”
唐翊便立即回答:
“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坤裳脸上将要浮现出一个微笑,却又听见唐翊如是说道:
“但杀了你这件事,我却要好好考虑一下。”
坤裳脸上骤然变色,无声无息间,身下的圆凳也后退了几寸,与唐翊拉开距离。
唐翊不以为然,继续说道:
“你纵妖杀百姓,而后又杀灭水泽乡妖族,奴役龙宫水妖,已成定局,无力回天,照理说你也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但你所做所为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掩盖我的踪迹,而更深层次的目的,则是出于对天的仇恨与反抗......”
唐翊冥思苦想,坤裳却握紧了拐杖。
室内的渐渐升温了,而坤裳的敌意,也越来越重了。
但这都不是唐翊关心的。
她只是遗憾。
遗憾自己知道的仍然太少。
关于天,关于妖,关于道门,关于这个世界。
然后她徐徐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维,发现坤裳已经用法力封住了这间屋子,其技艺之精妙,可以说,短时间内,这屋子里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坤裳冷峻的声音将唐翊的注意力更进一步地拉了回来。
唐翊看着坤裳,感受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想了想,然后凝聚起灵息,堆叠在她与坤裳之间。
坤裳猛地站起,手里的拐杖被她扔到一旁,汹涌澎湃的灵则是迅速地从她身上扩展出来,好似一片连绵的海浪,迅速地成型变化。
而唐翊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坐下吧,冷静点,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太激动了吗?”
坤裳不解地看着她。
而唐翊则是满脸无奈。
现在可以确定了,她这个来自异界的灵魂的的确确就是个情绪催化器,不管是什么人,什么种族,只要靠近她,情绪就很容易被激化到极致,就连坤裳这般城府颇深的角色也不例外。
当然,也不排除是她刚刚凝聚灵息的这个举动刺激到对方的缘故,毕竟唐翊也不知道能削弱她影响的除了距离外还有什么,只能一项项地试验了。
坤裳没有收回自己外放的灵,却也是坐了下来,龙头杖无风自动,回到了她手上。
坤裳看着唐翊,眼里满是探寻之意,问道:
“你到底是何意?”
唐翊淡定地张口解释:
“很多事我尚不清楚,所以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对你,但如果你此刻真的要跟我打个头破血流,那我就别无选择了。”
坤裳眉头狠狠一皱:
“你威胁我?”
唐翊摇摇头:
“不,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仅此而已。”
坤裳眉头有些许放松,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忽然,她微微一挑眉,露出几分好奇似的,问唐翊道:
“你倒是泰然处之,就一点也不怕我?”
唐翊气定神闲地回答:
“我为什么要怕?”
害怕在此刻又没意义,她干嘛要怕呢?
坤裳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但很快,她也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转而问道:
“那既然如此,你现在打算如何?”
唐翊思考了一下,问道:
“介意告诉我,你为什么宁愿用这种残酷的手段也要掩盖我的存在吗?我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坤裳迟疑了一会儿,道:
“还记得当初你引来天罚的那事吗?”
唐翊点头:
“记得。”
她又怎么会不记得?
坤裳叹了口气,道:
“天罚过后,我本以为你会灰飞烟灭,但你却留下了尸骨,而后我才发现,你居然让澜垣殿下拿了你的龙珠,且不论为何你为何还是蛇妖的时候体内就有龙珠,我可从没见过有哪个妖类能从天罚下活下来的,更没见过有龙珠能离开主人,自行运作的。”
她抬眼望着唐翊,目光里似乎别有深意:
“当上龙君的这些年里,虽然我没有回过龙渊,但凭借着和前任丈夫的婚姻,我和青龙族内不少人也算搭上了关系,借此关系,我也知道了许多......传言,其中有一条就是......”
坤裳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
“当年第一次天龙之战,天之所以能取胜,是因为有一位龙族大能背叛了龙族。”
唐翊忽然间想起了那个自称是海潮的龙,那个在龙珠中留下一丝意识的龙族。
“而那位大能生前曾有诸多遗留,只可惜在最初战败的那段时日里被愤怒的龙族付之一炬,唯独有一样东西剩了下来。”
坤裳讲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
“龙珠。”
唐翊觉得自己明白了:
“这样啊......你认为我的龙珠,就是那个大能的龙珠?”
坤裳却皱起了眉:
“......没人告诉过你龙珠是什么吗?”
“没有。”
在登天府,她就去过一次讲授龙珠的课,还是澜垣带她去的,万卷阁里也没什么记载,她又怎么会知道。
“龙珠这东西……”
坤裳刚要开口,就被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以及一声惊忙的大叫给打断了。
“殿下!殿下不好了!”
红鲤管事冲进门来,若非坤裳及时收回了灵,他就直接撞在她的法术上了。
坤裳不悦地皱起眉头:
“出什么事了?”
红鲤管事似乎压根就没看到坤裳的表情一样,喊道:
“道士!道士跑到宫外来了!”
嗯?
唐翊疑惑地挑挑眉毛。
然后她第一个念头是:
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