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离蘅突然叫起来的时候,临源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当夜叉从军阵两侧的沙土中杀出来时,临源又被猛地吓了一大跳。
成群结对的夜叉挥舞着武器,从沙中钻出,像是藏身海底的蚌类,突然就遍布了整个海床。
他们举起各式各样的武器,甚至有些赤手空拳,然后海水听从他们的指挥,带着龙族军队一齐开始向上倒卷而去。
“敌袭!”
“敌袭!”
络绎不绝的警告在军阵中四散而起,但临源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吵,索性暂且封住听力,专心致志地对抗起水流来。
单个夜叉掀起的海流并不强大,但集结起来的夜叉便可掀动整片海域,这浩瀚的力量将整支龙族军队都包纳进去,哪怕是巨龙也没能及时结成反击的阵势。
但龙毕竟是龙,哪怕是被冲乱了阵脚,他们也不会陷入无力反击的困境。
反击就在短短的几次呼吸后展开。
火焰劈开海水,带起圈圈气泡。
龙带着怒火与烈焰呼啸而至,仿佛誓要将眼前的敌人粉碎殆尽。
而夜叉们却并不惊慌,甚至都没有躲闪,而是再次举起手,指向遥远的海平面。
周围的海水突然间黯淡下来,原本就已经很昏暗的海底被夺去了最后一丝光亮,这时候,才有龙族抬头注意到,不知何时,他们头顶的海水已经凝固冻结,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冰山牢笼,将他们罩在下方。
这时候,原本在海床上举着手的夜叉们突然间崩塌了,消散了,变成一块又一块的冰晶,溶入水中。
他们只是冰的幻象。
而真正的敌人,早已逃之夭夭。
龙群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就突破了冰山的桎梏,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们之后的行程,便不可用这个词来形容了。
在第一次偷袭之后,没过多久,第二次奇袭就这么突如其然地爆发了。
一团白烟从龙群侧后方蔓延过来,像是迷离的雾气,但却更为凝实可触,烟气从海床上的沙石中渗出来,散发着微弱的灵光。
一条觅食的深海鱼不慎误闯入这片烟气之中,然后,仅仅在短暂的一次呼吸中,小鱼就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水。
无声的杀意蔓延过来,但这一次,龙群察觉到了。
后翼的龙族纷纷向两侧闪避,中间的龙反应地也还算及时,扭过头纷纷御动海水,将那团似雾非雾的白烟冲走。
白烟很快就在海水中稀释地一干二净,至于它具体功用,龙群那些兵卒也没兴趣知道。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的进攻,每次都不是直接进犯,而是各种拐弯抹角的陷阱、偷袭……
虽然龙族并不惧怕这些攻击,但他们也的确被牵绊住了前进的脚步。
随军的将士觉察出了不对。
这些异族连番进攻,却每每都是浅尝辄止,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将领心有不安,催促龙群加快速度,向北方急行军。
临源听到新的军令,也顺从地加快了自己前进的速度,可是,军令虽下,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
从龙群开始加速前进的那一刻开始,偷袭的频率就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猛烈,陷阱的复杂程度也大幅度提升,而且就像是连环套一样,一环扣一环,至于佯攻,那更是家常便饭。
本来三日的路途,龙群竟然花费了足足七日。
其中最让临源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一个异族布置下的海市蜃楼。
那场海市蜃楼格外宏大,居然覆盖了数海里的范围,其中虚实交错,真假难辨,最后害得龙群偏离了方向,花了一日一夜才终于窥见真实的方向。
一开始,不论是临源,还是领军将士,抑或是龙群中任意一员都以为等他们到达后将收到严厉的责罚。
可是,当他们终于与大皇子的碧潮军汇合后,临源才知道现状远比他想象的糟糕得多。
其实,临源也猜测过,为什么那些异族会几次三番地偷袭军队?是为了拖延他们的脚步吗?
他猜想会不会是因为异族知道自己和龙族之间的实力过于悬殊,所以才用这种方式阻拦两支龙族军队会师?
但到了碧潮军中,他才发现,那些异族并非是故意偷袭。
而是他们只会偷袭。
不论他们,还是驻留在此地多日的碧潮军,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遇见活生生的异族了。
但是相反的,那些异族却像是无处不在。
所有的龙族驻地、军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岗哨,都会被异族用尽各种方式破坏。
他们并不与龙族正面对抗,似乎经过了前一阵子的交战,异族们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可能在正面战场上取胜。
于是他们改变了策略,开始与龙族进行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游击战。
异族们虽然不及龙族强大,但却种类繁多,有足够的灵活性与机动性,而且极善隐蔽自身。
他们化整为零,分散到整片南海,潜入到龙族领地内部,针对龙族的后方展开了一场场精准的毁灭。
明明分散各地,可这些异族却像是如有神助,彼此交联沟通,默契十足地在龙族的领地里来回穿梭。
龙族军队虽然能轻而易举地消灭一群异族,却难以将蛰伏的他们斩草除根,只能任由他们一点点将自己的聚点从南海中拔除。
就在这时,大皇子澜擎下达了集结的号令。
所有分散在南海各地的龙群开始向同一个方向聚集,将自己的营地弃之身后,纷纷向他汇聚而来。
各地的异族也如同咬饵之鱼一样,被龙群牵引着汇集到了一处。
最后,在这片灰白交杂的海底丘陵上,南海的龙们、异族们史无前例地聚集到了一起。
龙族不再固执地守护自己的领地,而是化零为整,变作铁板一块,而异族们也有所觉察,不再破坏龙族遗弃的营地,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龙群的实力。
终于,龙族和异族再度在战场上碰面。
只是这一次,双方实力并不像之前那样悬殊。
虽然没有了领地的桎梏,让龙族可以大展拳脚,不必再畏首畏尾,可如此多的龙聚集在一起,也很快将这片海域的灵消耗一空。
对于那些实力本来就强的龙族倒不算什么,可对于这般实力弱小的龙来说,没有了灵的滋润,不用说修行,就连生存都变得困难起来。
除此外,陌生的海域与地形也让龙族陷入鏖战之中。
异族到底比他们更适应贫瘠的环境,而且也更容易在不同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双方力量此消彼长,战事也不再如先前那般一边倒,而是从龙对异族的碾压,变成了双方来回博弈,胜负难分。
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也就此拉开帷幕。
……
临时搭建起的军营中,一条金色的鱼化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自从到了这个新军营后,临源就一直是这般状态,每日都觉得异常困顿,身体也因为缺乏灵而重新变得孱弱起来。
周围的龙族太多了,挤在这么一个狭小的地方,本来生存的环境就很差,加上要打仗的关系,此地的灵都被用去做武器,能给他们使用的灵十不存一。
这么多龙争抢着那么一点点灵,不困才怪。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有朝一日居然会怀念那个阶级分明,给他带来无数痛苦的龙渊,以及那个囚笼一般的海穹顶。
至少,在那里面,灵管够。
没等临源好好眯一会儿,营帐之外就传来阵阵轰鸣。
临源猛地睁眼,强打起精神从营帐中游出,奔赴前线。
远处的海床上,一群突兀的白色怪物不知何时已经靠近到令人发指的距离了。
又是一波白怪。
临源心想道。
经过这么多天的苦战,他心中对所谓白怪的恐惧已经消解地差不多了。
虽然看着可怖,但实际上,对方也不过是夜叉,虽然这些夜叉不仅会法术,而且也有能力杀死他们……
可只要谨慎小心,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地丧命。
临源猛一摆尾,召出自己的法器飞镖,与其他龙族列阵而行,向前冲去。
“你还没死啊?还算不错。”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临源耳边响起,语气里满是轻松,根本不像是正在奔赴战场。
临源扭头一看,果不其然,一个半人半龙的男子正悠闲地与他并驾齐驱。
是那条神经有问题的鱼化龙,离蘅。
“你不也没死吗?”
临源语气自然地就像是和多年损友打招呼一样。
连日的作战,数不清在生死关头的徘徊让临源麻木,但也让他抛下了恐惧,不光是对白怪,也有对离蘅的。
离蘅笑了笑,跟着临源一起,向白色的夜叉们冲刺,周身的海水沸腾冒泡。
“本来以为,像你这样的后辈不会从战场上活下来,但你还是争了口气,不错。”
龙群与异族撞到了一起,血与火裹杂着尖叫在海中炸响。
“我只是拼命活着,仅此而已。”
临源将飞镖狠狠刺进一头夜叉的眼窝中,同时后退数丈,避开了对方濒死挣扎的自爆。
“你这副样子,才是我鱼化龙一族的风骨。”
离蘅没有动,任由爆炸产生的波动从自己身上掠过而毫发无伤。
临源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第一次和离蘅对话了。
从两人对话中,临源也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点关于过去的零星真相。
比方说,曾经的龙渊中,虚龙并非如今日这般地位低贱。
所有虚龙都紧密地团结在一个特殊的、数目最广大的族群左右:
鱼化龙一族。
但自从临源知道此事后,便很少再找离蘅打探消息。
有些东西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知道的。
可问题是,现在的离蘅却一改往日作风,时常主动找来同他聊过去的事。
“你知道我曾经是储君座下三品将吗?”
“那时候,还是南海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储君就带着我们一族御驾亲征。”
“我还负责训练新兵,操练战阵。”
“虽然这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的,可自打我清醒过来后,也没懈怠啊!”
“你看你们现在这个大皇子,一看就没怎么打过仗。”
“明明都已经只差一步了,却还用这种蠢办法去打异族。”
“不过,我也没兴趣提醒他罢了。”
“现在的龙族啊…啧啧…真是没落了……”
“想当年我还是将军的时候……”
血色之中,临源在一旁一边杀敌,一边漠然地听着对方碎碎念,只觉得脑仁胀痛。
他感觉对方说了很多东西,有的有用,有的没用,但好像哪个都跟现在的情况没什么关系。
于是临源索性游远了一点,试图与离蘅拉开距离。
但在支离破碎的战场上,他又能游多远呢?
又一只白怪突然窜到临源面前,手中一柄尖叉,直指临源的心头。
临源急忙操纵着飞镖刺向对方的双眼。
当!!!
临源心口一痛,那金色的飞镖同时间被尖叉给弹飞出去。
这只夜叉反应好快…居然拦住了……
临源心里想着,打算后退一些,伺机再攻。
忽然,白怪尖叫起来。
一团黑色的火焰从它胸口燃起,转瞬间就将其化作焦尸一具。
临源惊讶地扭头望向离蘅,只见对方面容凝重,手指上有一簇缓缓熄灭的黑色火苗。
他救了我?
临源狐疑地看着他,脑中心思转过几道,还是决定道声谢。
然而,他道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不对。”
离蘅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肃穆且威严。
“数量不对,太多了,而且,这些夜叉……都有些强过头了。”
离蘅的话令临源麻木已久的脑子突然间震颤了一下。
“什么意思?这些夜叉不该这么强吗?”
离蘅没有理会临源的提问,而是皱紧眉头,环视一圈,然后缓缓问道:
“最近,军队里是不是有不少虚龙减员了?”
减员?
临源没察觉到这点,但的确,龙似乎是少了一些,空出了部分营帐来,连他都有地方睡了。
但是……
“有减员又怎么了?夜叉比我们死得更多啊!”
离蘅扫了他一眼,神色冷漠。
“是异族,不是夜叉。”
说完,他就看向战场的中央。
在那里,一条魁梧的青龙正在与数十只异色夜叉战斗。
身为将领,大皇子澜擎自然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离蘅注视着,漠然开口,说出了一句让临源不寒而栗的话:
“今天,龙族可能要败了。”
临源瞪圆了眼睛,失声道:
“你说什……”
一声凄厉的龙吼从战场中心传来,打断了临源的质问,他那震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在脸上。
临源放下周围将他团团围住的敌人,火速调转视线看向那凄厉的吼叫声传来的地方,但他并非独自一人,一双双闪烁着震惊的龙眸纷纷看向同一个地方。
一条青龙徐徐倒下,海水的浮力支撑着他,以至于他没有重重地栽倒。
在青龙的颏下,一团浓郁似墨的血液正在逸散开来。
逆鳞。
有人拔下了大皇子澜擎的逆鳞。
混乱的战场上,数道身影拔地而起,向着那倒下的青龙汇聚,敌友不明。
而在澜擎巨大的身躯上,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傲然而立,手中还举着刚刚拔下的青色逆鳞。
就在这时,临源听见了一声高亢而坚毅的怒吼:
“我的族人们!拿起武器!龙族已败!反攻!”
无数异族齐声呐喊:
“反攻!反攻!反攻!”
临源耳蜗一阵发颤。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异族们开始一转攻势,竟然在气势上硬生生压制住了龙族。
在临源余光中,他震惊地发现居然有零星几条龙在退却,试图逃离战场,但依然被周围的龙族裹挟向前,与战意正盛的异族们战到了一起。
虽然龙族依旧战力惊人,但战场上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离蘅不知何时凑到了临源身侧,幽幽道: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士气已弱,这仗怕是难胜。”
临源正无助失措着,突然听见离蘅的声音,顿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你该不会有什么办法吧?不,你那么厉害!你肯定有办法打赢那些异族!”
离蘅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是,可那又怎样?我为什么要帮龙族打赢这场仗,反正,就算败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临源目光闪烁了一下:
“如果...如果这场仗败了!大皇子又出事了!你肯定就回不了龙渊了!”
这几天,他也是暗地里调查过离蘅的。
从他打听来的消息,离蘅为了回到龙渊,哪怕面对亲王之威都不肯后退半步,若是战事不利,他们这些被贬之龙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踏进龙渊半步了。
离蘅收敛了笑意。
临源心下一喜,自己这是戳中了对方心里的点,这下子......
“你以为,这么说就可以驱使我做事了吗?”
离蘅的脸冷了下去,临源周身一阵发凉,无形的冰晶就出现在了他身旁的海域里。
临源惊讶地张大了眼,万万没有想到离蘅居然会在战场上对他动手。
但万幸的是,离蘅只是稍微冻了他一下,就放开了他。
临源立马离他远了一些。
比起周围的异族,这个同类更危险。
但忽然,离蘅脸上又重新挂起了笑容,只不过此时临源看到他笑简直比看到他生气还可怕。
“不过......还记得我的龙群吗?”
龙群?
听见离蘅的话,临源有些疑惑。
他说的龙群,指的是那些痴痴傻傻的鱼化龙吗?
“这么多天,他们一直在火山带里作威作福,加上之前也好歹经过了我的训练,应该也是能派上点用场的。”
离蘅微微一笑,笑容中透露着隐约的危险:
“只不过,你能不能及时把他们找到,还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就两说了。”
突然,临源感受到一股怪力揪住自己的身体,带他迅速脱离了战场,远远地向南边丢了过去。
望着远去的临源,离蘅笑着摆了摆手:
“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