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静了下来。
很多事情,在熙晨龙君的这一句话之后都得到了解答。
比方说,为何一条真龙,会离开龙渊,成为戍边龙君?又比如,为何相比于须弥龙君而言,熙晨龙君的势力会这么大?
原因,都只不过是因为她参加过那场逆天之战。
从目前的信息,不难看出龙族内部对天的态度,就连皇族都要战战兢兢地举行祭典来祭祀天,遑论其他的真龙。
虽然三百年前龙族对天的敬畏可能还没有达到现在的程度,但想必也差不了多少,对待自己那些敢于反抗天的同族,即便是装样子恐怕也会加以责罚。
当初能从逆天之战中活到现在的龙族,她只认识两个,一个是登天府的黑龙教习渊池,对方身为最老的龙族之一,倒也是有活下来的底气,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熙晨龙君了。
对方为何能活到现在,唐翊不是很清楚,但纵使对方说的再怎么轻描淡写,唐翊都能猜想到,当年能从一帮同族里挺身而出,豁出性命反抗天还成功存活下来的龙族,怎么说也不会弱到那里去。
如此一来,须弥龙君没办法将须弥海的水妖整服帖,而熙晨龙君却能做到将偌大的熙晨泽管得妥妥当当这一点,也不奇怪了。
只不过,现在的熙晨龙君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她应有的气势,而是颓然地拄着拐杖,头低垂着,像个风烛残年,不久人世的衰败老人。
但唐翊不会为她露出这幅模样而放松自己的攻势,空气中的水汽在她的控制下迅速地凝结成两张靠椅,随后冻结成冰,唐翊就直接坐在椅上,以一种探寻且放松的状态问道:
“你参加过逆天之战,这与你掩藏我的痕迹又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我跟天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熙晨龙君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提起眼睛,深意满满地看了她一眼。
唐翊继续开口:
“不说我,你现在又是何目的?是打算再次发动一次逆天之战,还是打算安稳度日,免得叫天再一次对龙族宣战?”
熙晨龙君扬脖,抬高自己的头颅,漠然地与唐翊对视。
从她现在的眼神中,唐翊没有再看见哪怕一星半点的颓然之意。
于是她微微一笑:
“看来是前者了。”
唐翊悠然地倚在冰椅上,看起来丝毫没有将她刚刚所说的放在心上一般,道:
“那么,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将我的踪迹百般掩藏呢?总不会......龙君看中了我,想拉拢我上船吧?”
熙晨龙君表情略带些被看破的苦涩,想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
唐翊看着她,思索着,然后果断地放弃了继续猜测对方的想法。
毕竟,这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
然后,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为了掩盖我的踪迹,可以杀了那些百姓,还有妖族?”
熙晨龙君一边的嘴角向上无力地扯了扯,问道:
“你想听故事?”
唐翊坐直身子,专注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熙晨龙君最后深沉地看了唐翊一眼,然后她身后的地砖突然间拔地而起,形成了一张小小的圆凳,随后她也如同唐翊一般坐了下来,却依旧倚着自己的龙头拐杖。
她慢慢地开口了:
“我......原本不叫坤裳,这你知道吗?”
唐翊摇了摇头。
这她真不知道,不过现在一提,她倒是觉察到了,坤裳虽为五色真龙族,却没有冠以五色真龙的姓,澜渊潮汐泽,一个都没有,甚至名字里连点水都没沾。
坤裳黯淡地垂下眼帘:
“想你进龙渊日子也不久,估计一直呆在登天府,还没进宦场,也不清楚一些约定俗成的小习惯小称呼,一点点跟你说吧。”
坤裳稍稍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该如何说起,不多时便又展颜道:
“大概......四百六十余年前吧,彼时我刚刚加入军队,因为在登天府当了个校尉,本来就打算混几年兵当,然后就回自己的族内成亲,繁育后代,做个逍遥龙族,就和我的亲长一般。”
坤裳的眼神随着她开始叙述变得有些出神,以一副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嘲讽的表情遥望着空荡荡的上方。
“那时候的龙渊,跟现在的龙渊可是完全两个样子,那时,也不分什么真龙虚龙的,龙渊之中,只有两类,龙,或非龙。”
说完,坤裳便长叹一声:
“那时......真是自在......比现在自在多了,赤龙不会被其他四色龙族牵着鼻子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即便如此自在,我们终生,也依旧只能生活在一个水罩子里,自在也不算什么自在了。”
唐翊微微抬了抬眼。
纵使对方只是简单地一提,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些讯息。
过去的龙渊,只有龙和非龙,龙族自在逍遥,那么非龙呢?他们过得怎么样?
但她现在也没去深究,而是继续地听着。
忽然,坤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道:
“本来,我也没想那么多,就跟其他赤龙一样,混吃混喝,在龙渊里过一辈子也行,但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我被选入洄游大祭,以前的洄游可是货真价实的洄游,龙可不准飞在天上,非得潜在水里,化成鱼身,自己一点点地逆流而上,然后通过各种大江大河、溪流山涧,有时候甚至得从地下暗河里挤过去,最后洄游回三川入海口,跃回海中。麻烦......但又那么......那么......”
坤裳头一次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声音也有些不稳起来,虽然她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但可想而知,虽然她嘴上说过去的洄游麻烦,心里却未必这么想。
没找到词,对方索性也就放弃了,继续说道:
“从那一次洄游之后,我就再也忍受不了,被关在龙渊里了,就算是后来成亲了,嫁人了,甚至龙卵都诞了,可我还是忍受不了......”
坤裳倏忽间低下头,目光狠狠地撞上唐翊,好像她是当年的那些人事一般。
“我要出去。”
听到这里唐翊倒是有点小吃惊。
不是因为对方坚定的态度,而是得知坤裳有孩子。
不过也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岁了,有个一儿半女也算正常。
唐翊收拢自己的思绪,道:
“所以,你就加入了逆天之战。”
坤裳却摇了摇头:
“不,一开始我只是想逃出龙渊,而且我那时还不知道天的事。”
唐翊微微挑了下眉毛,问道:
“然后?”
坤裳没有说她究竟有没有逃跑,又有没有成功,而是忽然说道:
“有同族告诉我,龙渊看似是龙的天下,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天的一个工具,一个牢笼,专门用来豢养咱们龙族,既能让我们发挥作用,又不让我们逃出去生事。”
唐翊点点头:
“于是,你就决定反天了?”
坤裳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摇头否认了。
“那怎么可能,我当时可是打算清闲一生就行了的,知道当年是谁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吗?”
“谁?”
唐翊问道。
坤裳带着恬静的神情,轻声道:
“我丈夫。”
坤裳想了想,又改口道:
“准确来说,是前任丈夫,他可和我不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高贵青龙族,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这些事,知道了天的存在后便一门心思要反天了,还回到家里来,拿他听来的、自己想出来的话蛊惑我跟儿子......”
说着说着,坤裳忽然哑然失笑:
“结果到最后,我那百岁不满的儿子都准备反天了,我还在犹犹豫豫的。”
唐翊看着她,突然插了一句嘴:
“但你最后还是选择了加入他们。”
坤裳突然闭上了嘴,陷入了一片安静的死寂之中。
唐翊眉头微颦,身子前倾,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坤裳没有立即开口,反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好像她之前一直都是在屏着呼吸讲话一样,这一口气她也吸得格外漫长。
然后她嘴里掉出来冰冷的几个字:
“我儿子死了。”
坤裳没有继续说下去,唐翊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沉默短暂地占领了这间屋子,然后,它被坤裳的一声嗤笑打破了。
坤裳忽然笑出了声来,听在唐翊耳朵里,却显得有些凄凉。
然后她又开始讲了起来:
“说来可笑,之前我一直觉得,被天统治,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当我得知我儿子死去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找到对天的恨意了。”
坤裳垂下头,像是自己的脖子没力气继续支撑它了一样,声音低沉地说道:
“真愚蠢啊......”
唐翊没有附和她,也没有劝慰她,只是忽然开口问道:
“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前,总觉得和自己无关,不是吗?”
坤裳脸上带着苦笑,却把头抬了起来。
“说的在理。”
然后,坤裳神情一肃,腰背也跟着直了起来,像是将刚刚的软弱与颓靡尽数甩在了身后,肃声道:
“于是,时隔多年的我再度走上战场,与一直以来压迫在龙族头上的苍天对抗,刚刚参战的我,满心都是为了儿子复仇的怒火,然而,我却一直都被勒令留在后方,负责与龙渊里剩下来那些主和派斡旋,甚至都见不到我丈夫一面。”
坤裳的声音变了。
唐翊看着她,仿佛瞥见了一丝金戈铁马的影子。
而另一边,坤裳的叙述仍在继续:
“当时我愤慨万千,虽然军令如山,但依旧难平心头怨气,直到后来,我方才明白,为何他们不准我上前线了。”
坤裳的神情愈发严肃,甚至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与天的对战,绝非以往我参加过的任何一场战争,没有我想象中的法术攻坚对垒,也没有我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只有龙类的嘶鸣,与哀吼。”
唐翊听着,心里也在暗自估量天的实力。
以目前她对龙族的观察看来,即便是虚龙,实力相较于那些妖怪也是不容小觑,若是成编制的军队,想必威力更是非同小可,可是听坤裳所言,龙族在天面前居然是毫无还手之力吗?
坤裳继续说了下去,她的身形没有丝毫动摇,但她的眼眸深处似乎出现了微弱的涟漪:
“我们溃不成军,整个双珠被焚成了一片焦灰荒土,却连第一重天阙都没打上去,就此战败。率领我们的,是最古老的黑龙,他投降的第二日,天人便降临到龙渊来,按照他们的意愿将其彻底地改造了一遍,换了名字,换了地域,将原本散居的各个龙族都拘禁在了各自的领地内,然后抹去了半数的龙族,回天上去了。”
听到这里,唐翊猛地出言打断了对方:
“抹去了半数龙族?天能做到这样的事?”
坤裳满怀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几个字:
“弹指之间。”
唐翊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问道:
“是因为道吗?”
坤裳却迷茫地避开了唐翊问询的目光,看向窗外。
白花已经彻底绽放了,几点黄色的花蕊点缀在花序中央,有些像是星星。
“大概吧......虽然和天打了两场,但我们至今也没摸清楚天的底细,甚至连人类都比我们更清楚一些。”
唐翊疑惑地问道:
“人类?”
坤裳看着她,道:
“方才我说的天人,便是人类升天后的称谓。”
唐翊一边琢磨着,一边再次发问:
“人能升天,而龙不行?”
“......不能。”
这次坤裳的沉默耐人寻味,唐翊也没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那然后呢?龙君又是为何会跑到这里来的?”
坤裳苦笑道:
“本来,在逆天之战以后,当时的龙渊是宣判的所有曾参战的龙族都应该被处以极刑,但偏偏天又抹掉了一半的龙族,以至于龙族人丁稀少,加上我是后期才参的战,主要还是在后方,于是就幸运地被放了一马。”
唐翊点了点头,但仍有不明之处:
“那你又是如何成的......熙晨龙君?”
坤裳看着她,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还没明白吗?”
对方握紧了拐杖,愤慨地说道:
“我这龙君,是后来封的,最开始,我只是一个被流放到这里的战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