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这个自大晋朝伊始,便一直存在,倚仗西川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盘踞于西川几百年的强国,终于走向了灭亡。
“杀——!”
城门轰然倒下的瞬间,所有启军鱼贯而入,杀进了阳城!
启军攻占城墙,惨烈的巷战开始了!
赵宁下令,不得劫掠百姓。
另一边,正在奋力拼杀的姜冕听到震天彻底呐喊声,问道:“什么声音?!”
“君上!北城门破了!”
“太好了!”姜冕喊道:“将士们!北城门已破!随孤冲锋!”
楚军发起猛烈攻势,燕军大约已经明白再无力回天,攻势明显弱了下来,还有一部分人出人意料地撤离了城墙。
楚军压力骤减,随即如潮水般涌上城楼。
阳城被破,楚军与启军会合,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顷刻间席卷了全城。
赵宁已经换了马,跟徐凤鸣同乘一骑。
此时满身狼狈地坐在徐凤鸣身后,双手环过徐凤鸣的腰,抓着缰绳,骑着马走过阳城街道。
两人一路走来,只见阳城中火天四起,黑烟滚滚。
大街小巷尽是哭喊着狼狈逃窜的百姓,还有殊死抵抗,跟启军战作一团的燕军。
徐凤鸣看着那一张张绝望而又无助的脸,内心五味杂陈。
赵宁察觉到他的情绪,侧头在他脸上落下一吻,说:“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仍然平静,有点疲惫,略微有点气喘,这也难怪,这一战足足打了四天,不累才不正常。
“是啊,”徐凤鸣的说:“都结束了,以后再也不用打仗了。”
赵宁:“去找燕平吗?”
徐凤鸣点头,赵宁骑着马,带着徐凤鸣奔去王宫。
王宫内,宫女内侍四处逃散,仅剩的禁军尽忠职守地保护着他们的王。
但寥寥几千人,哪里是十几万联军的对手,不片刻间便被打得死的死,逃的逃。
另一边,姜冕也骑着马来了,身后跟着一众楚军。
三人在王宫门口会面,徐凤鸣笑着喊了姜冕一声:“子敬。”
姜冕微笑颔首:“进去吗?”
徐凤鸣点头,三人骑着马进宫。
王宫宫殿的大门紧闭,广场上空无一人。
夜色渐浓,四周散落着各种武器。
士兵走上前去,推开殿门。
殿门轰然打开,燕平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端坐在王案后。
他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还有些滴着水垂在胸前。
显然,是刚沐浴过。
燕平抬头看来,看见狼狈的几人,笑道:“你们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一会儿了。”
三人进殿,徐凤鸣走上前去,觑着燕平,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少顷,徐凤鸣轻轻叹了口气:“君上,当初如果你不那么贪心,妄想将整个卫国和洛阳一起吞了的话,或许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一年前,燕宏攻打平川撤兵之时被赵宁射伤,回来不久之后便伤势加重,不治而亡了。
燕宏崩逝后,燕平就继位了。
“徐先生说笑了。”
燕平神色自若,半点没有亡国之君的样子,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其实,先生很清楚,燕国早就由强转衰了。
若是燕国真的有那么强大的话,也不至于经历一次失败,就失去了征战的资格。”
徐凤鸣没说话,燕平说得没错,其实燕国,不,应该说是所有的国家,包括古往今来所有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国家和朝代一样。
每一个国家,亦或是朝代,到了一定的程度的时候,都会缓慢地走向衰落。
这是古往今来所有朝代和国家的通病,包括这乱世之中的强国,其实启、燕、卫、楚、宋几国的问题都是大同小异的。
那就是整个国家的资源和权势,全部都被贵族笼络在了手里。
这些人不肯把权利下放,更不肯将财富平摊,最后导致国家衰弱,百姓没有活路。
这乱世中每一个国家,包括变法以前的启国,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士族盘根错节,把持着权利和利益,占据全国十之八九的资源和财富。
这些士族在各个国家根深蒂固,关系错综复杂、犬牙交错,权势滔天,甚至比国君的权利还要大。
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决定下一任国君的人选。
包括变法以前的启国,当初若不是塞北叛乱,闵先生敏锐地抓住机会,先借机发难了一部分士族。
然后又想办法,帮启国各士族封地百姓,将造反的声势造到最大,最后借机发难,把启国士族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成功实行变法。
现在的启国恐怕也跟外强中干的燕国一样,就不可能有征战中原的资本和能力。
而赵宁,恐怕都没那么容易被立为太子。
而哪怕这样,启国旧士族为了把权利再抓回手里,竟然不惜卖国。
那一次若不是赵宁带着人在大安拼死抵抗,齐言之和尹绍之也聪明,一听到风声就当机立断,带着塞北各族及时南下救援,恐怕启国早就亡国了。
徐凤鸣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后怕,那一次真的只差一点,他若是再晚一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赵宁了。
其实燕平很聪明,他也早就察觉到了燕国强盛外表下隐藏的危机。
燕国若是不想被排除在外,想在这乱世中一直以强国的身份自居,并且长久地生存下去。
那么他就必须效仿启国,实行变法。
把燕国现在的制度全部推翻、重建,这样燕国以后才能继续在那张桌子上占有一席之地,避免被赶下桌去。
所以燕平才会在赵宁提出结盟分卫的时候,强烈要求徐凤鸣来燕国,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留下徐凤鸣,帮他实行变法。
他一直坚信,徐凤鸣见识过启国变法,或多或少都会有点经验,由他来变法,成功的可能性会大一点。
只可惜他最后没留住徐凤鸣。
“我现在仍然在想,”燕平面露沉思,认真道:“倘若当初,先生留下来了,我们变法成功,燕国是不是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不,君上,”徐凤鸣满身血污,却神色从容,他身板挺得笔直,如山脊一般:“我说过了,变法能不能成功,根本原因不在我,在于君上本身,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燕平神色微微一滞,忽然笑了起来:“说得对,变法能不能成功,其实是在于我。 ”
“先生,实不相瞒,我不是没尝试过变法……”
燕平想起往昔,似无奈,又似不甘地叹息一声:“唉,归根结底,是我没有勇气去承担变法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后果。”
徐凤鸣听了不置可否,燕平的担忧是对的,这种无异于刮骨疗伤的变法,引起国内动荡都是小事,一不小心甚至有可能导致灭国。
当初启国变法,也是先后乘了塞北叛乱,和百姓造反的风,可即便这样,过程都是一波三折,最后启国还差点被灭国。
燕平害怕也是在情理之中,若是到时燕国变法不成功,反而把祖宗几百年的基业全部毁于一旦,那燕平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世代燕王?
“其实,”姜冕累得不行,拄着剑站在一边:“当初伐卫的时候,你们若是不这么贪心,妄想一口吞了卫国和洛阳,或许还可以多撑几年,或者几十年。”
“楚王,你也说了,”燕平神情淡然,看向姜冕:“只能多撑几年或者几十年,最后还是只有一个结果。
当时放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变法,彻底改变燕国目前的现状。
要么一举出兵,一口吞下卫国和洛阳,切断启国和楚、宋二国的联系的同时,以地养地。
用卫国的土地和百姓,来供养燕国的士族和百姓,否则燕国最多再撑个十几年,或者二三十年。
到那时不消你们来打,燕国自己都会灭亡。”
赵宁:“所以,当初那个明先生来找你的时候,你其实知道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燕平点头:“是,虽然此计很险,一旦失败,燕国就意味着亡国。
但其实我知道,燕国到得如今,也只有这一次举全国之力拼搏的机会了,一错过这个机会,那燕国以后或许再也没机会了。
只是可惜,我失败了……”
徐凤鸣:“君上,你其实差一点就成功了。”
当时的情况真的太过凶险,徐凤鸣都差点玩脱了。
幸好启国那几员大将都不是吃干饭的,赵瑾和孟案都是身经百战、有勇有谋的大将。
还有颜臣安,一发现事情不对,先让周景派兵,然后再向大安传令。
宋扶也跑得快,第一时间去函谷关帮着颜臣安和周景守关。
赵宁也及时攻下了大梁,还有姜冕,及时写信给宋影,宋影也暂时放下了个人恩怨出兵了。
这真的是天佑大启,徐凤鸣简直不敢想,当时那种情况,一旦有一个地方,或者有一个人疏漏,会造成什么后果。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败了就是败了,事后说什么都是徒劳。”燕平那笑容忽然变得苦涩起来。
他说着,又抬眸去看徐凤鸣,那眼神中,带着深深的不甘心和不解:“徐先生,我至今为止都不明白,您这样的人,应该不是拘于小情小爱的人,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再回来帮我呢?”
徐凤鸣想起往事,只觉得颇为感慨,他沉默片刻,说:“君上,其实,我当初来燕国就是想一心一意辅佐你的,然后尽最大的力量,助你统一天下。因为就当初几国的形势,就只有燕国有这个本事。”
徐凤鸣现在想起自己费尽心机好不容易见到燕平,以为自己能竭尽所能帮助燕平,结果他让自己去刺杀赵宁那事,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徐凤鸣无奈道:“我也没想到君上会让我去刺杀赵宁啊。”
徐凤鸣说着,抬眸瞥向燕平,说:“更没想到,君上还给埋伏在卫国的细作下达过事后杀人灭口的指令啊。”
“什么?”燕平瞳孔一缩,那神色终于变了:“不可能,我从来没有下达过这种命令。”
赵宁那眼神冷冰冰的:“当时凤鸣被你安排的刺客一剑穿心,你不知道?”
赵宁现在想起徐凤鸣浑身是血,面无血色倒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心都还揪着疼。
那时候真的只差一点,那剑再偏离一点,徐凤鸣就回天乏术了。
燕平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我只跟孙先生说过,一定要确保先生安然无恙回到西川,从来没说过要杀人灭口这种话。”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徐凤鸣倒是一脸轻松,在他看来,当初要不是那一剑,他或许也不会那么快就跟赵宁和好,最后也不会想通,去启国。
徐凤鸣笑道:“其实君上也看错了,我没有那么伟大,不是那种为了家国大义,能放弃小情小爱的圣人。
我是个拘泥于个人感情的俗人,老实说,后来选启国,有一部分原因是局势所迫,但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赵宁。”
燕平:“……”
姜冕听到这话,笑道:“凤鸣兄敢做敢当,乃君子也。”
赵宁那紧绷的嘴角和面部表情突然就柔和了,忽然伸手拉着徐凤鸣的手捏了捏。
徐凤鸣看着他,笑了笑。
话说完了,三人又走了,独留燕平一个人在殿内。
燕平望向三人离去那背影,神色十分复杂,眸中掺杂着一抹悔意。
或许,当初若是不派徐凤鸣去刺杀赵宁的话,把他留在燕国,加上孙先生和他那一众客卿,再加上自己的支持,燕国如今应当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王宫现在已经被启军包围了,姜冕站在殿前,问:“燕平怎么处置?”
徐凤鸣:“随便找个行宫养着吧,不断他的吃穿用度,让他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总不能……”
徐凤鸣话还没说完,就听侍卫来报:“燕平已经服毒,此时毒发身亡了。”
徐凤鸣一愣,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燕平应当早在他们去看他之前就已经饮下毒药了。
其实,作为一个亡国之君,这也算是一种体面的退场了。
徐凤鸣神色有些不好,其实燕平不坏,大家各自为敌,也只不过是身在乱世,身不由己罢了。
他在想,倘若这是一个和平的时代,那么他们或许可以成为至交好友。
就像当初在京麓学院时,他、赵宁、苏仪和姜黎那样。
仗打完了,所有人都累得不行,现在没人有心情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徐凤鸣跟姜冕各自找了间房,先沐浴更衣大睡了一觉,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从头天白天,睡到第二日快日上三竿了才醒。
这一觉不知道怎么睡的,徐凤鸣醒后,反而觉得更累了。
他起身坐在榻上,打了个哈欠。
赵宁已经走了,料想是去安排军务去了。
徐凤鸣坐在榻上发了会儿呆,穿好衣物梳洗一番出殿,碰巧遇见刚睡醒的姜冕。
“早。”姜冕笑着打了声招呼。
徐凤鸣抬眸看了看天:“我看不早了。”
姜冕笑了起来,徐凤鸣说:“子敬,我想去城里转转,一起去吗?”
姜冕点头,于是两人结伴往宫外走,身后跟着一队侍卫。
一天过去了,百姓们大概知道启军和楚君不会为难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只是阳城还是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残垣断壁,有些地方的大火刚扑灭,还冒着袅袅青烟。
二人一路走来,默契地没有说话。
徐凤鸣走到老曾的铺面外,大战刚结束,阳城的铺面大多数都关着。
不过还是有那么几家胆子大的依旧开着门,老曾就是其中之一。
二人走进去,老曾两口子猛地见一对人径直朝自己的铺面走来,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来人是徐凤鸣后,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见老曾一家子都没事,徐凤鸣终于放心了。
“大哥,”徐凤鸣关切道:“家里没事吧。”
老曾:“没事。”
老曾两口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徐凤鸣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在害怕。
不过这也确实,老曾一家是土生土长的燕国人,站在他们的角度,徐凤鸣就是害得他们燕人亡国的罪魁祸首,他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徐凤鸣没有解释,见他们神色有异,随便说了两句就走了。
“他们现在很怕你。”二人走出老曾的铺面后,说。
“我知道。”徐凤鸣望向远处,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垮塌的房屋,士兵们则在拖尸体:“其实我能理解,他们是燕人,对他们来说,我是害得他们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若是我与他们易地而处,我不一定能做的比他们好。”
姜冕:“我还以为,你要跟他们解释。”
徐凤鸣:“无论我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害得他们亡国的事实,不是吗?既然如此,那解不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姜冕笑了起来:“说得好,无论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他们亡国的事实。”
徐凤鸣两人一路走着,徐凤鸣突然看了姜冕一眼:“子敬,这乱世之争算是暂时结束了,你有什么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