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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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张月儿已经在院中“用功”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每日“早课”皆为站桩行气。为接引晨曦时分的“太阳真火”,需得一直练到辰末方止。
“乾坤阴阳指”乃天下绝学,传于两宋年间的大理国,极擅打穴制穴。练到精深处,有截生定死、夺天地造化之能。
其师朱大先生捧个紫砂茶壶进进出出,偶尔见张月儿动作变形,便开言指点几句。
“桩功虽然重神、重念、重意不重形,但还是需得细处见功夫。多少人学了个架势,便跟着呆站,结果越站越呆。就是因为不懂细微处的关窍。”
他呡两口茶,又道:“大架子一看就会,个个能摆。可谁知人家多久呼吸一次?浑身哪处筋骨受力?眼神瞧向何方?灵气自哪里入体?你既然已习得这些秘传,又是刚刚入门,更需要端正姿态,时时存念。”
张月儿一听师父话多,心中暗笑。知道他此刻必定有些心事,应该是正忧心郭大悟那边的状况。
“郭大“个”喜欢走路,半夜里还得练功夫。我看啊,不到中午饭点,他跑不回来的。”张月儿怕挨教训,故意含糊其辞,让师父听不清楚她说的是“郭大哥”还是“郭大个”。
朱大先生斥道:“莫要说话,专心!”
说罢转身进屋。张月儿知道他十有八九又是去厨房里收拾菜蔬。
自前些年丹田被毁,功力尽失之后,朱大先生便喜欢上了烹调做菜。为此,还专门开了个苍蝇小馆玩票。如今饭店关张,技痒难耐,好不容易遇见郭大悟这等食量的“极品”客人,自然十分高兴。
过了上午九点,天空还是半阴半晴。老话说“哑巴太阳晒死人”。张月儿收罢桩功时,红红的脸颊上已挂满汗珠。
给郭大悟打去电话,他很快便接起。
一开口,听对方语调轻快,显然心情也很愉悦。张月儿不提正事,只道:“师父让我问问你,中午想吃点儿啥?”
“牛肉!”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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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凉菜已摆在八仙桌上,两荤两素,荤的是拌牛蹄筋和酱牛腱子。
朱大先生望眼欲穿。郭大悟终于赶在十二点之前敲响了院门。
将七零八碎的一包东西扔在凳子上,他又取出一柄长刀。
“带着这个家伙,一路上总怕被人注意,结果耽搁了时间。”他抱怨道。
朱大先生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
他看向刀身处铭文,念道:“金刚之狮子……此乃镰仓时代名匠长光所作,听说早就失传了,想不到居然在这里。拿去日本,够得上国家级文物。”
“哦?咱们难不成捡了个宝贝?”
“哈哈,肯定很值钱就对了——可惜值的是日元,一枚归元通宝也换不到。”
见郭大悟迷惑,朱大先生解释道:“说起倭刀,自古以来倒不乏精品,但几乎都在历代的“天狗”和忍族手中。此刀虽然有名,且十分坚韧锋利,却并非什么灵物。先前主人也不是真正的高手。大概与东京国立博物馆里那些所谓的天下名刀相仿,只能算是凡兵中的利器。”
“天狗?妖怪吗?我记得日本民间传说中,曾有几个天狗授艺的故事。”
“在南京“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总部,直属的执行人机构叫作“民俗采风办公室”,专门应付恶性突发事件。于其中挂名的成员,都是圈内顶尖高手。”朱大先生忽然转了话题。
郭大悟忙竖起耳朵听。
“日本的暗世界监管组织是“天照盟”。他们也有一个执行机构,就叫作“天狗组”……来,先把酒倒满,慢慢聊。”朱大先生拍开一坛黄酒,“月儿,去把灶上蒸笼里的热菜端来。”
热菜也有四道。
分别是——扒牛肉条、微辣水煮牛肉片、焖牛尾、牛肉丸子汤。
虽然研究做菜已有数年之久,但朱大先生在烹饪方面的资质远远及不上其武学天赋。练来练去,到如今也只能算是一个及格的厨子。
不过新鲜牛肉本身就是极好的食材,略一加工,吃起来便十分过瘾。郭大悟垫了垫肚子,继续扯起刚才的话题。
“如此说来,日本神话怪谈里的“天狗”,其实都是些隐世修道的异人了?”
“不错。又何止日本?我们这里关于高人捉妖、神罚恶徒之类的民间传说岂不是更多?在西方国家,也有大把关于驱魔、猎巫、屠龙、杀狼人或者吸血鬼的记载。所以啊,古今中外,许许多多离奇故事的背后,很可能都有一个真实的事件曾经发生过。”
郭大悟来了兴趣,搁下筷子,说道:“我听金引、关动两位老兄提起过,在欧美等地,真的有吸血鬼存在!他们那个叫徐远的朋友就亲眼见到过一只……”
朱大先生打趣道:“郭老弟,你莫要种族歧视。吸血鬼大约也是人类,怎么能用“只”来称呼呢?可惜,我年轻时虽然在英国、爱尔兰、法国等地断断续续待过一年半载,认识些那边的巫师和圣职人员,却从来没有跟吸血鬼打过交道。”
张月儿前不久刚在欧洲游玩了几天,别说巫师、牧师、吸血鬼,连小偷都未撞见一个。听师父说起过往的经历,便也吵着要他细讲。
“为师当年的欧洲之行,充其量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罢了。既然你们好奇,我就大略说一下。”朱大先生喝了杯酒润润喉咙,“近代之前的事情今日暂且不提……哈哈,因为我也不晓得。”
“自文艺复兴以来,在欧洲,除去沙俄这个庞然大物之外,剩余的地盘虽然有限,却始终列强林立,分分和和,更迭不休……”
郭大悟深有感触,点头道:“是啊,《欧洲现代史》都要比别的课本更厚些。”
朱大先生又道:“按说这些兴衰和争斗,与暗世界并无太大关系。但西人思想,跟咱们东方人的处世哲学颇具差异。再加上宗教影响力在那边更大,所以欧洲的“异能者”们,常常会卷入到各种世俗事务中去。许多历史性事件,背后都有着他们的影子。”
“直到二战结束,新时代来临,咱们这些人所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各国的同道们才被迫达成共识,以“隐世、缄默、平衡、隔绝”作为“暗世界”生存的首要原则。为此,每个地方都成立了专门的监管执行机构——郭老弟你身在其中,国内情况自不必我多讲。”
郭大悟再次点头表示赞同。
“但欧洲的局面却十分复杂。涉及到国家民族、宗教信仰、血统传承、王权神权等等,故而利益纠葛远远超过了咱们江湖中人。”朱大先生一哂,“为平衡各方势力,光是像国内“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这样的正式监管者组织,他们那里就有三个……”
郭大悟插话道:“我曾听金引大哥说起,叫什么“魔法联盟”……”
朱大先生遂解释道:“此为三者之一。另外还有两个——守秘教廷和黑暗议会。”
“其中“魔法联盟”势力最大。主要成员为一众修炼巫术、星相术、炼金术的法师。他们不仅人数较多、拥有数量可观的私人领地,甚至还专门开办了几所魔法学校。”
“守秘教廷则与世俗教廷关系密切,由经过特殊训练的战斗人员构成,功法代代相传,算是一支半官方的武装力量。据说,还有些刺客家族在暗中为他们提供服务。”
“至于黑暗议会,又被称作“万圣节议会”。里面到底充斥着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听名字你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朱大先生陷入了回忆,停顿了片刻才说道:“魔法联盟和守秘教廷的人,我都曾经结交过……二十多年前,教廷下属有个圣什么团的受封骑士,在黔西滇北一带执行任务时,遇到了点儿麻烦。适逢其会,我出手帮了“他”一把。后来,“他”便邀请我前往英国去做客。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几个教廷和联盟的朋友——只是从未遇上过黑暗议会中人。”
张月儿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追问道:“师父,那个什么骑士,是不是一位女士?”
朱大先生倒也坦荡,答道:“不错。这些外国人所修习的法门,虽然与咱们的路数大相径庭,倒也有不少可取之处……”
张月儿的八卦之心,此刻却开始熊熊燃烧:“师父,你再说说女骑士呗?”
凌空一指,朱大先生隔着桌子弹了张月儿一个脑嘣儿。
郭大悟不解风情,抗议道:“还是讲吸血鬼。”
朱大先生与他碰碰杯,将其中黄酒一饮而尽。
“魔法联盟、守秘教廷和黑暗议会这三者之间,虽然龉龃不断,时常发生些小摩擦,但大局当前,还是拎得清孰重孰轻。他们在前些年刚刚联手消灭了一个极厉害的魔头,声势之浩荡,连咱们这里都传得沸沸扬扬,议论了好几个月。”
“别的国家呢?大体有些什么机构在干监管的活计?”
“北美、澳大利亚,与欧洲诸国一脉相承。基本上还是那三个组织的分部在管理。至于南美洲、非洲,以及澳洲的土着聚集点,各有当地的大巫、灵媒、萨满、祭司负责。那些地方大多经济落后,交通欠发达,有的部落甚至常年与世隔绝。所以其中具体情况,愚兄也知之不详。”
伴随着一坛黄酒见底,此话题亦暂且告一段落。
张月儿还想问女骑士,结果被罚去院子里扫地——然后再用尺半长金针,刺铜人一个时辰。因她有些击剑功底,练起来倒也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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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先生又拿来酒,郭大悟则从包裹里取出沙小墨发射毒针的机关暗器给他看——分别是两枚戒指和两个打火机模样的金属盒。
二人开始讨论起正事。
“根据沙小墨口供,可以断定他与“第六仙”蓝兰花的党羽确有勾结。近两年来,经他“双修”所残害的女子,大部分是由一个叫作“黑蛇”的男人所提供。”
郭大悟夹起一块牛蹄筋,并没有忙着往嘴里送。
“而这个“黑蛇”,就是十多天前绑架我老同学、给我设圈套、然后被我杀死的那个家伙——他使用的黄金ppK手枪,也的确是沙小墨所赠。”
“此人和伤了关动兄左手的红衣女子,以及假冒的x先生,应该都是“第六仙”的门人。但沙小墨却说自己从未见过蓝兰花。我看他的功夫确实跟“采花教”截然不同,师承必定另有旁人。”
“经我反复逼问,发现他只是一个寄名弟子,并不了解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甚至都没有见到过对方长相!据其所言,他这师父乃是七、八年前经由一个舅舅介绍认识。每次传授他功夫时,浑身上下皆包裹得严严实实,出现的时间也从不固定。来无影、去无踪,教完便走。”
朱大先生皱眉道:“匿名授艺之事,自古以来并不新鲜。可既然搞得如此神秘,只好先去查查他那个“舅舅”……对了,他武功刀法究竟如何?”
听对方问起,郭大悟便将自己与沙小墨交手的过程,仔仔细细叙述了一遍。
“好似瞬间移动?普通剑道招式?这位师父不甚合格啊。应该是只教了他一些心法和身法,搭配使用的外功却没有传授。”
朱大先生一边将机关戒指拿到眼前细看,一边说道:“移形换影之类的功夫,我也只是在多年前听人说起过一次而已,从未真正得见……咦?这些东西竟然是“铁坟墓”出品?看来从中是查探不到什么线索了。”
“铁坟墓?”
“神匠山庄的对头,国内最为神秘的铸造门派。常常会在私下里卖一些凶险狠毒的暗器、机关、禁术物品给江湖中各色人等。只要付得起价钱,他们才不管客户是谁、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铁坟墓向来行事隐秘,总部藏在何处,至今都无人知晓。若想从他们那里打听买主的消息,根本毫无可能。”
放下戒指,朱大先生继续说道:“论起制作这种细微物件的手艺,铁坟墓犹胜唐家堡和神匠山庄。或许只有南京总部“博物藏品办公室”辛大师那一脉的师徒几个能够媲美……可惜啦,都是用过即毁的一次性机关,不然还能拿到诸葛晨星那里换些酒喝。”
说起酒,老少两个又举杯相撞,各尽一盏。
许是方才被勾动了心事,朱大先生情绪渐渐低落。酒愈喝,愈觉黯然。
而郭大悟并非真的“不解风情”,见状便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出门时,他莫名想起白乐天的诗句——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