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出鸿都门,
阴云蔽城阙。
宝剑黯如水,
微红湿馀血。
——唐.温庭筠.《侠客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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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踽踽。
兴许是将那柄长刀以及杂物全都扔在了朱大先生家中的缘故,郭大悟走起路来,但觉浑身轻快。
既然京城之事已毕,他打算即刻启程,前往塞上会合金引与关动。便给他们拨去了电话。
听罢郭大悟讲述除掉沙小墨的详细经过,金引叹道:“一介衣冠禽兽,行此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之事,落到这般下场,也算恶贯满盈、当有此报!只是同在京城里,这几年居然让他暗中残害了那么多女子,实乃愚兄失察之过!想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郭大悟宽慰对方道:“诗里说的好——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几千万人聚集成一处的庞然巨物,休说你我,就算活神仙在此,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兼顾!”
“这只畜牲所作所为虽然令人发指,也练过些许功夫,但还算不上真正的江湖中人。世间不平之事何止多如牛毛,咱们最多只能凭着本心,但凡遇着了便管就好——譬如此事,一来没有苦主求告,二来并未惊世骇俗。金大哥你既然没有千手千眼,又何须太过自责?只是此獠似乎颇有些背景,日后会不会引出什么麻烦?”
金引闻言,沉默片刻后,分析道:“依我看,这恶少家中财势虽大,可一来找不到尸首,二来密室里尽是他那些禽兽行径的证据。为防外人知晓,想必他的父母长辈在明知他已经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对其失踪一事也不会过份张扬……郭老弟,你昨夜处置得十分妥当。”
听郭大悟说起要去给他们帮忙,金引稍一思索,又道:“这边人手还算充足,你最好先留在京城里应变。总共一个多时辰车程,待我们找到了确切线索,再赶来也不迟。”
采纳了对方的建议,郭大悟决定回趟许久未归的“家”——略微休整一下,明天再去找朱大先生蹭饭。
到了晚上,吃罢一大盆用十香菜(留兰香)叶子煮的方便面,他正想出门炼功,却接到张月儿用陌生号码传来的消息——给沙小墨介绍师父的“舅舅”、一位财力惊人的企业集团老总,下午五点钟左右时,被人发现淹死在自家豪宅内的游泳池里。据说,是因为四肢受凉抽筋而引发的意外……
类似这种“意外”,郭大悟最近耳闻目睹了不少。他心中升起警兆,连忙提醒朱大先生和张月儿,一定要多加防备。得知他俩又换了个藏身之所后,才暂且放下心来。
尽管自己在京城里置办不起房产,看来也得多租几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挂断电话后,郭大悟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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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经.体外篇》里,总共不过二十八个动作,首尾呼应、周而复始、环环相扣。
在熟悉的树林里,郭大悟将这一晚的功法,练到即将由“动”而入“定”之时,手机响了起来。知道夜半来电,必有缘故,他急忙收了架势去接。
听筒里张月儿的声音十分紧张:“有强敌来袭,师父正使用阵法与他周旋。我们在………”
不待电话挂断,郭大悟已经开始发足狂奔。
——若使出全力,他如今能够以超过百公里的时速,持续奔行三个小时以上。而飞跃冲刺的那一瞬,甚至比游隼还要快!
金引曾经就此发表过评论——“也许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躲开子弹,而不是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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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郭大悟越陌度阡,直奔西南方而去。
幸好,朱大先生今晚栖身的这处“产业”是个鱼塘,亦在城郊乡下,距离他不过区区五十几里路程。
郭大悟心急,只草草用一块黑布蒙了面,赶路时也顾不上再遮掩行迹。
——于是这晚,好几个半夜三更犹在四处游荡的“酒、色、赌”之鬼,看到某条黑影从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倏忽飞过之后,真得以为自己见着了“鬼”……
他奔跑速度极快,且一路抄近道、翻墙头、飞梁越瓦,郭大悟这两条腿比汽车还要方便得多,仅仅十多分钟就已抵达张月儿方才电话里所言的“刘各庄”附近。
面前是个三岔路口,道旁干涸的大坑里布满杂草、藤蔓和落叶。另一边,成片直挺挺的高大树木整齐排列,于黑暗中望去,令人感到莫名压抑。
郭大悟眼神好,透过枝干缝隙,看见了远处一爿村庄。他来不及走大路,径直穿林而过。
此刻正值丑寅相交,乃一天中最为安静之时。
本以为朱大先生与来犯者以武功、阵法相斗,难免会石破天惊,轰动四邻。不料行至村口,周围依旧黑沉寂静,不见丝毫异动,郭大悟忧心忡忡——难道他们师徒二人已经遭了敌人毒手?
入得村内,尽是些高墙大院。家家户户都闭着灯,偶尔有鸡犬鸣叫、小儿夜啼声隐约传来,更显得四下里静谧幽暗。
莫非又是个陷阱?郭大悟起了疑心,想到前些天“同学会”之事,他稍稍放慢脚步,暗中加倍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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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身处的这座“刘各庄”,以及附近几个村子,自二百多年前开始,便以养殖金鱼、锦鲤为业,故而大小鱼塘比比皆是。
朱大先生的那一方池子,就位于庄子西南角。占地十余亩,四周院墙足有丈把高。
因心中生疑,郭大悟到了地方后,并未贸然闯入。
他轻轻扒住砖墙,露头一看——这院子正中是个五亩见方的池塘,水面上露出数座假山,相互以索桥连接。
围绕着塘岸,横七竖八地修了不少房屋、楼台和廊道。院中所栽树木极多,可不但杂乱无章,还有几棵已经倒伏于地。整个环境看上去颠三倒四,仿佛建造者童心未泯,故意顽皮捣蛋。
郭大悟知道这片鱼塘和庭院如此布局,定是朱大先生设下的五行阵法。转念又想起前些日子帮同楼邻居闫鹤松夺回轩辕古镜的故事,不禁感慨道——总是与池塘、天台、山林之类的地方有缘,自己大概是个木命……
收回开岔跑偏的思绪,他将目光投向院中最大、最显眼的一处钢结构厂房式建筑,见里面亦是漆黑一片。
忽地,几下急促的利器破空声自大房中响起,随后却听不到兵刃交击,转眼间,又陷入了死寂。
郭大悟正要翻身上墙,前去探个究竟,心中陡然一寒,无尽杀机自背后汹涌而至!
——罡风撕裂了夏夜,来者是个他平生仅见的危险对手!郭大悟顾不上回头去看,双手发力一按墙沿,利箭般弹入院中!
刚落地,听见“叮当”声响,他瞬息不停,向右边一棵柳树斜蹿,左手拍中树干——水桶粗的大树好似风摆芦苇,来回摇晃,人已借力飞向半空,拧腰转胯,“灭灵棒”抽在了指间。
一连变化这三个动作,郭大悟才得以转过身躯,直面来人。
两道月牙状的暗金色光芒一闪即没,回到袭击者手中。
夜色下,墙缘上站了个年近四十的落拓汉子。
他身高六尺不到,缠着个小小的腰包,衣着简朴随性。满头乱发蓬蓬松松,挡住了额头和眉毛。清瘦的下巴上,胡茬唏嘘。
来而不往非礼也!“嗖”地一响,郭大悟直刺对方心脏——
尚不及惊讶他步法、出手之快,落拓汉子于飘然后退之中接连射出四道金光————郭大悟这才看得清楚,对方的兵刃是几个弧月状金色圆环,比常人手镯略大一圈,正好可以套在臂膀上。
纵身躲过金环,他棒尖目标不变,照旧直取对方前胸!
“当!”那汉子左右手各执一环,锁住了他这必杀的一击。
“叮叮当当……”飞出去的几个金环相互碰撞,竟又转头弹射回来!郭大悟只好舍了对手,先行跃开。
将手一招,所有金环全都回到他双腕间,落拓汉眼神闪烁,似乎有话要说。
这时,自厂房中又传来几声锐响,只是比起刚才弱了三分。
郭大悟心中一动,顾不上再与那耍圆环的汉子纠缠,腾身掠起,直扑发出声响之处。
对方似乎不肯放过他,各握两只飞环在手,施展轻功紧紧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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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敞开着,郭大悟却选择破窗而入。甫一进屋,顿觉眼前恍惚——不是因为黑暗,他从不曾为黑暗所扰。
——可这黑暗中,层层叠叠的竹叶和粉白色花朵影影绰绰,满目皆是。一时间令人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那个落拓汉子跟着自己进入了屋内。郭大悟听得分明,回身防备时,却只见无数花叶掩映,两人虽然近在咫尺,竟也看不见对方。
知道是朱大先生发动的第二层五行法阵尚在作怪,他一直悬着的心反倒落回到了肚子里。
破空声再次响起,这次听得清楚,乃是有人在隔空斗法!但身陷阵中,一切感官似乎都发生了错乱,无法准确判断出这些声音自何处而起。
他今晚需得以一敌二、还要保护朱大先生和张月儿两人周全。郭大悟暗自发狠,只待阵法一破,拼着受伤,也得抢先除掉一个对手!
一念未已,天顶上的白炽灯突然全部打开,满屋亮如白昼,眼前顷刻变幻了景象。
在这长宽皆有十数丈的巨大房间内,黄土覆地,栽着一丛丛修竹和夹竹桃花。假山、铜镜、水缸、假人、红漆木桩之类的杂物四散排列。
朱大先生和张月儿身处阵眼,两根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齐胸石柱,黑白分明,竖立在他俩旁边。
阵法刚一收,转瞬间:
——左侧的竹丛中飞出一个浑身上下包裹极为严实的怪人。大三伏天里,他居然寸肤不露,不仅戴了手套和幞头,连脖颈间都缠着绷带般的围巾。满面花花绿绿,好似京剧脸谱中某一位古人,也不知是带了面具还是涂了油彩。
——见那怪客直取朱大先生,郭大悟亦同时跃起,却并不出招拦截对方,而是全力加速,猛扑向阵眼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的猎人则张弓拔矢——距离最远的落拓汉双手齐发,八只飞环兵分两路,急射身前二者!
——朱大先生并非寒蝉。他五指空弹,发出急促的“嘶嘶”声,攻向花面怪人!口中急道:“自己人!”
下一瞬:
——落拓汉子左臂一抬,射向郭大悟的四只飞环“叮叮当当”作响,仿佛被磁力所牵引,骤然倒退——
其余四只,眼看就要击中那怪人,灰雾升腾,对方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郭大悟后发而先至,刚落到朱大先生身前,便伸出左拳猛击他面门!这一下又急又狠,任谁也料想不到!
“呯!”
郭大悟和突然现身的花面怪人互拼一记,各自退了几步。
——八只金环在空中撞击,发出悦耳的“叮铃”声,有些回向旋转、有些则加速朝已经和郭大悟交上手的那怪人飞去!
——朱大先生见郭大悟替他截住了敌人,另一强援也加入战团,心中大定。忙扯住尚有些手足无措的张月儿退向一旁。
下一瞬:
花面人轻喝一声,嗓音尖利!
随着这一喝,似有无形的力量振动、扭曲了周围的空气,他浑身衣袂猛地飘起——右掌震开郭大悟;左臂一揽,将近身的三枚金环统统击飞,两只嵌入了附近的木桩和花树之中,另有一个打破房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对方内功如此强劲,郭大悟暗自心惊。因他此刻已经知道了使金环的落拓汉子是友非敌,便也不再着急,借力横移两步,挡在朱大先生和张月儿身前,蓄势以待。
那落拓汉则立在三丈开外一根红色木桩上,面容平静,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缕缕乱发遮挡下的深黑色眼睛里,透着几分令人捉摸不定的从容和淡然。
他左腕晃动,露出上面尚余的最后一只金环,其余诸环顿时如归鸟还巢,凌空退回到他手中。“哗啦”一响,屋外那只也撞碎窗玻璃,飞了进来。
眼前这幕情景,让郭大悟觉得似曾相识,记起了那一晚高楼天台上的唐翡……难道此人也姓唐?
一转念,他不禁又暗笑自己,真是想法荒“唐”——既然朱大先生与唐门曾有仇怨,今夜又怎么会是唐家人赶来助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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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过招,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两次呼吸的工夫,场上已然局势分明——
朱大先生如今丹田里存不住真气,方才不得已连续施展阴阳指力拒敌,造成了经脉枯竭受损。此刻一得到喘息之机,连忙服下几颗丹药,运气调养。
郭大悟和木桩上的落拓汉子成犄角之势,逼住花面怪客。
对方双臂一分,掌中多了两把尺许长短、锋如尖针的乌黯手叉。
三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