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晋.陶渊明.《杂诗其一》
——————————————————————————————
“好好好!一羽不能落,一指不能加,一触即有所发,连看都看不得。原来外功竟能练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雌雄莫辨的话语声传来。那嗓音嘶嘶嗞嗞,好像一群毛虫在爬动。
“咿呀”声响,从厂房另一端的小门里走进来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
郭大悟杀心骤起,双眼寒光摄神,面上露出少见的危险表情。
~~~
大墨镜遮住了来者半张脸孔,剩下的半张脸白里透青。
束身黑色衣裤,水蛇腰。此人装扮中性、形体单薄,看年纪不过二十八九岁。观其外貌,七分俊美之外,别有两分妖气和一分阴柔。
只见他左手拎着个比自己还要高大些的女孩子,轻轻松松,如提童稚。右手一柄金色镌花小手枪,紧紧抵在人质后颈处。
正是对方手中人质,激起了郭大悟浓厚杀意——女孩是陶敏,此刻尚处于昏迷之中。
老话说“死沉,死沉”,人一旦失去意识,便会显得格外沉重。
陶敏身高接近一米七五,在女性当中,算得上格外出挑。虽然她体态苗条,却也并非麻杆身材。但此刻在那瘦弱的妖气男子手里,就好似稻草一般轻飘。
此人功夫不低!郭大悟心中暗生警惕,思绪却陡然发散开来,竟回忆起不久前夜走“老道口”的那个晚上……
也不知当时那受伤的女人怎样了……他莫名其妙地想道。
~~~
许是敌人早有算计,陶敏在此刻悠悠转醒。
——先是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要喊叫,发现自己没能发出声音,不禁又面露疑惑。随即用力咬了下舌尖,挣扎着想从梦境中醒来。直到看清楚十丈外郭大悟的脸庞,她才猛地冷静下来。
“把棍子放在地上,我数到三……”对面那妖里妖气的男人说道,“oK,轻轻地来,不要吓着我……”
“啪。”
郭大悟没有等他开始数数,径直将“灭灵棒”掷于脚下尘埃中。
见他如此上道,对方露出笑容,那中性的嗓音更加令人浑身起栗:“慢慢走过来,一秒钟走一步。我替你打拍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踢开挡路的碎木头,郭大悟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前行。
“停!”
双方距离尚有五丈远近时,妖气男子止住他的脚步。
危险!有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中呼喊……
很明显,对方并不打算听他讲遗言——男人忽一抬手——枪响,子弹击中郭大悟的前胸!
“啊!不!”
一股力量让陶敏冲破了禁制,她凄厉地呼喊一声,再次晕厥过去。
郭大悟仰面倒下!后背快要触及地面时,右手在胸前一抓一掷——“噗!”
正欲上前补枪的妖气男子眉间一凉!脑海中所有思维被一道光亮彻底搅乱。
随即,黑暗笼罩了他……
~~~
陶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几块长长短短的木板上,旁边有张怪脸正对着她咧嘴大笑。
刹那间惊出满身冷汗,她“忽”地一下坐起身。
那笑看她的,是尊未完工的弥勒。佛像开脸还算精细,只是雕琢到大肚皮处便戛然而止。
郭大悟还活着,正在不远处来来回回地忙乎。
梦境中的梦境?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陶敏陷入阵阵恍惚。
~~~
郭大悟当然还活着。
方才的枪手若是个普通人,他根本就不会让其有机会扣动扳机。
但那妖气男子明显不是普通人!为保证陶敏安全,郭大悟才不得已以身试枪,弄险一搏。
中弹前那一瞬,他调整了身体角度,意图用胸前大圣神像来阻挡对方射击。
此举颇见成效,子弹擦过玉雕,卸去一半力道。又因他肌肉、骨骼强度远远胜过常人,便卡在胸骨之上。
假装倒地时,他顺手扯下大圣像,全力一掷,没料到效果好得出奇——竟将对方额头登时击穿!
原本以为如此一番折腾,这雕像必然会被打碎。不料破颅取回、擦干净血污一看,居然毫发无损,方知它绝非凡玉。
~~~
郭大悟左臂膀和右侧鬓角处亦受了枪伤,幸好都只是擦破些皮肉。挤出胸前弹头,血流得并不多。给自己简单包扎一下后,他便开始收拾起现场。
陶敏悄悄走近,对方早已发现她醒来,回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噤声!”他说道。
眼见面前堆满了尸体,其中一具正冒着阵阵白烟化为血水,陶敏急忙掩住口鼻,竭力阻止自己惊叫出声。
一定是还在做梦!她转过脸不敢再看,片刻后,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瞄。
很快,十八具尸体尽数化为乌有。郭大悟随身所携“四象瓶”里的“滑石粉”也被用去大半。
捡起一柄长刀,他在破厂房后院角落处挖了个深坑,将那些歹人遗留的武器衣物全部填埋。
被眼前场景刺激到几近麻木,陶敏渐渐冷静下来。她强忍心头惊惧,想要凑过去帮忙,遭到了果断拒绝。
郭大悟本想一把火烧掉这里,又恐引发山林火灾,最后只好草草掩盖了血迹便罢。看时辰,已近深夜。
恰在此刻,悬在厂房高处的数盏自明灯耗尽电池,熄灭掉一个。这倒提醒了郭大悟,他从地上寻几块碎石,将剩余的全部打熄。
陶敏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忽地掌心一热,郭大悟轻轻牵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门外。
远离了村镇人家,此处不过是个位于山脚下的荒废工厂。
来时所见的红艳花草皆无,杂色树木却枝叶横生,蔚然成林。
大门口倒确实停了几台车辆,可惜早已被拆成空壳,残存的车架也全都锈作废铁。
无花无酒、无友无故、无仙无乐、无神无怪。只有一个陶敏真真切切地站在旁边——可怜她无辜做了场“池鱼”,被郭大悟牵连到如此凶险的是非当中。
“究竟什么人想杀我?这些歹徒多为乌合之众,料来也不是甲贺一族。莫非是日前在景德镇所遇的五行师?可此次敌人用的分明是某种极厉害的幻术……”
郭大悟早已想通前因后果,心中犹有阵阵余悸。他今日初见花红时,就已经着了道。而最后被他杀死的那个妖异男子,十有八九也并非主谋。
眼前忽地一豁亮——他与陶敏重逢不过区区数日,为何就被人利用了这层关系布设陷阱?
瞅了一眼身旁陶敏,她明显惊魂未定。
“等到合适的时候再问罢。”郭大悟暗自打算。
~~~
出于谨慎,两人没有走大路。
郭大悟背起陶敏在山林间奔行如飞。
风声在耳边呼啸,黑压压的山石树影刚一迫近,又转眼被抛诸于身后。陶敏仿佛陷入了另一场梦境。
“我就知道你是个小神仙……”她喃喃地说道。
可郭大悟并不是神仙。
危机解除后,大圣神像失了效用。四肢百骸间那股奇特的力量早已如潮水般退去。
他从城区赶到北郊,本待吃一顿大餐,不料却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脊,只想赶紧回家换件衣服,再寻个地方吃饭。
郭大悟如今手头宽裕,前些日子又在东郊一带租了个独院。
陶敏见他负着自己一路东行,周围环境渐渐变得熟悉,面上不禁露出几分诧异。
这时正值夜深人静,沿途十分偏僻。郭大悟放开胸怀,发足狂奔。不消一个时辰,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
没有动用钥匙开门,两米高的院墙,郭大悟架着陶敏一跃而入。
院内杂草横生,生机勃勃。角落里还辟了块菜园,上一家住户种下的几棵十香菜(留兰香),如今已枝叶攀蔓,繁茂葳蕤。
正房门没有上锁。郭大悟瞄了眼门缝中夹着的一根细丝,见它仍在原来的位置,于是推门而入。
屋内除却一床、一桌、一柜、一椅之外,再无长物。风格如此简约,那水泥地板自然就显得十分干净。
见郭大悟匆匆忙忙从床头皮箱里扒拉衣服,陶敏背过身去。
“谢谢你救了我。”她轻声说道。
“不,是我害了你。”郭大悟摇头,“这些人设圈套只为杀我,才连累你遭绑架。”
陶敏声音变得几不可闻:“能被他们拿来要挟你,我其实很开心……”
郭大悟岔开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
陶敏脸上一红,低眸道:“我没事儿……今天中午我去公司楼下吃饭,好像在电梯里遇见了个特别帅气的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一直到见着你时,才觉着有些清醒。”
郭大悟已经换好衣服,轻声问道:“还记不记得你给我打电话,约我去跟老同学们聚会的事情?”
陶敏皱起眉,拼命回想,过了十几秒钟才答道:“我好像遇见了咱们大学时的几个同学……”
“是不是刘一名、舒韩盛、魏轩丽、曹紫曦、吴芊芊、孙岸?”
“你怎么知道?”陶敏有些诧异。
经对方这么一点破,她那似梦非梦、一团混沌般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好厉害的幻术!不但能够蛊惑人心,简直近乎于摄神取念了!”
于心中再次感慨一番,郭大悟转言道:“走,咱们先找个地方吃东西去。民以食为天,这些小事情回头再说。”
小事情?难道那十多具尸体也是自己的幻觉不成?陶敏又是一阵阵恍惚,直到被人揽住了肩,从院墙上飞越时方才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