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之中,唯有夏天最不可辜负。
只等白昼时的骄阳褪了炎威,余下一片清风、半轮明月,即使觅不到佳句,文人骚客也会平添无数诗兴。
而这夏夜,亦是市井小民的心头最爱。
酒徒食客喜欢——半箱啤酒、几样小菜、三五知交,尽欢至夜半犹不觉太晚。
生意人更喜欢,往往一不小心,就把买卖做到了天亮。只消推个单车,便是糖葫芦也能多卖上几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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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傍晚时分开始聚集的云彩,终究没有酝酿出雨滴。踟蹰至深夜,被风一吹,竟都四散去了。
月亮也消失无踪。星光稀疏,一粒粒从尚在天心徘徊不定的几蓬云朵边,参参差差探出头来。
不出三五里路,村头陌口处就有几家烧烤夜市。在这个季节里,摊主们通常都要营业到凌晨。
虽说郭大悟最近陡然间变得“富裕”起来,可生活习惯并无多少改变,照旧是一些蝇头小馆的常客。此刻他饥火中烧,自然更不会挑剔。
见身旁陶敏还有些魂不守舍,郭大悟只得耐着性子同她一道漫步而行。远处灯光渐近,木炭和油烟的味道如丝飘来。
都道做买卖不怕扎堆。古时乡下酒肆卖酒需挑帚,现今大多挂个明晃晃的“串”字。
三五间小店聚拢在一起,都在室外摆了桌椅。虽然午夜将近,家家还都有些生意,吆五喝六声不绝于耳。
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郭大悟视线中——两人倒也有缘,时隔将近一月,且换了地方,居然还能遇见。
见那熟人背对着自己,郭大悟正想远远找个犄角旮旯落座,对方桌上一个红光满面、带了六七分醉意的大叔猛地起身,把面前几个空酒瓶震得摇摇晃晃,冲他兴奋地摆手:“这不大侄女吗?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郭大悟一愣,那桌上六七位中年男女一起转头朝他看来——
原来是在看陶敏。
“啪嗒”一声,陶老三手中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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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敏走上前打招呼。郭大悟自顾自坐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缘”这一字,当真妙不可言。那日他夜走“老道口,”击杀“敲头党”两歹人时的唯一目击者,正是陶敏这个喜欢喝酒的老爹。
“关兄说的对,我应该把他们父女全都灭口……”郭大悟促狭地想,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心中有些犯愁,牵扯进江湖恩怨,对于普通人而言,是祸非福。
“大学同学?是敏敏你的男朋友吧?刚好,你们俩个子都高……”有个大婶一直在笑。
“哪里人?外地的可不行……”最初打招呼的半醉大叔故作严肃地小声说道。郭大悟听陶敏喊他刘二伯。
“你闭嘴,敏敏生气了……”另一个中年男人拍打着刘二的肩膀阻止他。
老陶没有作声。
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对他三观冲击之大堪称天翻地覆。见女儿此刻脸色有些发红,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却还抱了几分侥幸——也许只是身材相似而已……
陶敏将桌上几名长辈全部问候到位,摆着手,正要离开,又低头对父亲说道:“我今儿回家里住。”
听见女儿这话,老陶那波涛汹涌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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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刚端来凉拌牛心管和捞汁花甲,放在郭大悟面前时,陶敏她老爹那桌便散了场。
一直笑着的大婶临走前冲他们挤了挤眼睛。刘老二还想凑过来说点儿啥,被两个老兄弟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这时已经再没有其他客人点单,烧烤师傅架子上的炭火又正旺,于是上菜速度飞快。
经历过这半梦半醒的离奇一天,陶敏哪里会有多少胃口?郭大悟却早就饿得急了,一口气将满托盘滋滋冒油的肉串吃掉大半,才肯抬起头。
见他不再狼吞虎咽,陶敏正要开口说话,对方忽地笑道:“你爸不放心你,又偷偷绕了回来,正躲在那边盯梢我们呢。”
陶敏有些气恼,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片黑漆麻乌,什么也瞧不见。
“没关系,他听不到的。”郭大悟抬手灌下一杯啤酒,“既然今天你也看见了一些东西,我便说实话罢,我以前就认识你父亲……”
听他讲起那天发生在“老道口”的故事,陶敏已经不再吃惊。毕竟十多个人说杀便杀了,何况两个。
“这些都是正当防卫,我们给你作证!没准啊,你还能得个见义勇为奖……”她反过来倒想安慰一下对方。
郭大悟笑了。
“在我们的世界里,游戏规则可能不太一样……”他将杯中又斟满酒,“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个世界很危险。”
“人世无常。既然咱俩再次遇见,你还不幸受了我牵连,此事了结之前,我总得要保护你周全。至于这些天所见所闻,过后你就把它当做一场真正的噩梦,睡醒了赶紧忘记就好。”
陶敏闻言,莫名地感到心中委屈,泪水瞬间涌到眼睑下打转。
她赌气般抓起郭大悟面前的酒杯,和着眼泪一饮而尽。
伸手指向西南方,陶敏用力压住声音说道:“往那边走三站地,有个小村子叫吴楼庄。以前外地人还没有涌过来租房的时候,庄里只有两百多号村民。我在那儿出生,在那儿长大。爸爸妈妈都是农民——没有田地的农民。”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喝酒、打麻将、因为缺钱而吵架,几乎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同学们都以为我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女孩。其实,我上大学那年才第一次坐火车,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姑。”
郭大悟道:“不,你是村花。”
陶敏“噗呲”一下笑出声,重新调整了情绪方能继续说话。
“顶着城里人的名声,过着农村人的生活。我早就发过誓,绝不能再重复父母祖辈的人生!直到现在,我还会常常梦见大冬天早晨,排着队去蹲旱厕,然后低头一看,那冻成宝塔一样的粪便……呕,算了,不说了……”
“这才是真正的噩梦。”她总结道。
“还好,我们老家的冬天没这么冷。”郭大悟看着眼前食物,忽然间也感到有些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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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不管路上有多少个交叉口,你都只能承受一种命运、只能经历一种生活、只能看见一种风景。”
知道对方是个聪明女孩,郭大悟改变了话题。
“至少我们还有站在交叉口选择的机会。”陶敏回答。
郭大悟点点头。
“还能再喝吗?”他问道。
陶敏默默拿起一瓶啤酒,用细长的指头去撬。
郭大悟伸手接过,轻轻一弹,瓶盖飞了出去。
“少喝点,你爸还盯着咱们呢。”
“难得见我一次,让他好好看会儿。”
“对于普通人而言,家人应该比什么都重要吧?”
“嗯,我以后会多管着点儿他,让他少喝几口酒。”
“是啊,村子里的卫生间如今都改造得差不多了……”
“哈哈哈”,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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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陶敏回吴楼庄时,郭大悟故意放慢脚步,以便老陶能够提前赶到家中给女儿收拾屋子。
“我说了会保你周全,你就只管放心睡觉。我眼睛很好使,跑起来也很快。”
陶敏当然知道他跑得超级快,却一时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逻辑关系。
推开大门,两侧矮房里都是租户。已经是下半夜,还有人亮着灯。
她一只脚迈进许久不曾踏足的院子,刚想跟郭大悟道晚安,回头便没见了他的踪影。
屋子里,老陶正眼巴巴地看着女儿。
“困死了。”陶敏打了个哈欠,一下将她老爹所有问题都噎回到肚子里。
这一夜,陶敏睡得很不安稳。
短短几个小时,她从凌乱破碎如大把大把彩色纸片的梦境中醒来好几回,又迷迷糊糊入眠好几回。
其中有一次,她坐起了身,朦胧中挑开窗帘角,向着后窗外望去——星光下,似乎有个黑影在高处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