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观不识因无相,
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
称王称圣任纵横。
——明.华阳洞天主人.《七言赞诗》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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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将至,随之而来的是漫天云彩。
许是怕下雨,路人行色更见匆忙。街道上喇叭声响成一片。
郭大悟紧紧脚步,径直向北走出十几里路。见沿途车流渐渐稀疏,便招手拦了一辆出租。
满城遍布红绿灯。上车后,走走停停,晃得人心焦。
传说早年间江湖上有一门缩地之法,赶起路来似缓实疾,若能将其学到手,倒也方便。或者练会了隐身术,自己岂不就能随时随地放开腿脚飞奔?又何必窝在这里吸尾气?
——郭大悟斜倚着后排座椅,如是胡思乱想。
沉默很快被打破。
前面司机师傅约有五十岁年纪,心宽体胖,是位极健谈的大叔。问来问去,得知乘客赶着去赴同学聚会,他忍不住絮叨起自己的求学生涯。
郭大悟虽然生性孤僻,但为人外宽内紧,不愿硬驳对方颜面,只好打着哈哈回应。
两人九唱一和,出了市区后,愈行愈远。
暮色中扑来重重山影,一条白痕描在起伏不定的山脊上,那是远处的长城。
看了眼计价器,司机师傅感慨道:“你们年轻人倒真有闲情雅兴,就为吃个饭,跑这么大老远……是AA制不?打车钱够饭费了吧?”
旋即又开始自嘲:“实话实说,这种聚会没多大意思。以前我们也常聚。有两个当年跟我关系倍儿铁的高中同学,早早都混成了大老板。一到饭桌上,三两马尿下肚,就拍着胸脯说要拉扯提携我。酒一醒,谁还记得谁?您看我现在,还不是在开出租车?”
郭大悟随口答道:“您说的是,我原本也不想去……”
对方大笑起来:“那我就知道了,今天肯定有你喜欢的女生。其实我也暗恋过一个,结果上回一见面,嚯,那腰,比我还粗半圈。”
郭大悟:“………”
~~~
离约定地点还有三五里路程时,郭大悟提前下了车。
司机大叔热情地与他告别,临走时还不忘比个加油的手势。
此地距离燕山已近。环顾四周,到处散落着些荒屋野店,远远能看见前面有个镇子。
“确实有些偏僻。为何非要定在这里聚会?”郭大悟不由得心中奇怪。
凭着感觉,他一路缓缓行去。忽见前面有条小径,两旁都是些野花野草,黄黄绿绿铺成锦地,便知道找对了方向。
沿小径又走过百十米,鼻端猛地嗅见阵阵异香,一片灌木里漏出几丛花树来。在暮光下鲜红耀眼,也看不出是什么名目。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些花倒红得好看。没曾想,盛夏时节竟还有如此风光。”郭大悟不禁暗暗称奇。
愈往深处去,香气便愈浓烈,花也开得愈艳。
路旁蓦地挑出一块小小木牌,上刻“一方花境”四字,下面还有个箭头指示着方向。
郭大悟暗忖,前日同陶敏一起烧烤的地方名叫“半亩草原”,此地则唤作“一方花境”,联起来倒也有趣。
继续向前,渐渐没了林木遮挡,一处风格半中半洋的精致院落出现在不远处。
其三面被绿松、红花、翠竹掩映,只有门前一片空地,此刻正停着几辆汽车。
“希望这里做出来的菜能如环境一般优美。”郭大悟一边走近前,一边暗中期待。
忽听天上有噼驳声传来,仰面看时,却是一群大鸟从他头顶飞过。似鸦非鸦,似鹊非鹊,五彩斑斓十分好看,乱纷纷地投南边去了。
大门敞开着,郭大悟径直进去。但见一带砖舍、满院绯花,果然不愧为“一方花境”。
仔细品味,这里的布局设置,居然和诸葛晨星那片院子有七八分相似。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奇怪,到底都是些什么花木?高矮模样虽然各异,香味却如出一辙。”
没有迎宾人员出来招呼。郭大悟踏着碎石小径穿过花田,走到正中那间房屋,伸手推开了教室门。
~~~
教室?
郭大悟有些恍惚,旋即笑话自己——这两个月翘课翘得实在太多,学生身份都已经被他抛置于脑后。若是再逃上几节,只怕就要挂科。
门一打开,坐在第二排的班长兼习委陶敏正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郭大悟刚想往教室最后一排钻,就听她拍着身旁的桌子叱道:“你不许跑,给我坐这儿来!”
第三排的孙岸和曹紫曦一起抱怨道:“还是让他到后面去吧。个子太高,挡得我们看不见黑板。”
“这还不好?正方便你俩说说情话。有道是,比翼连枝今日愿,只羡鸳鸯不羡仙……”
旁边的刘一名露出“奸笑”,换来了几个白眼和一片哄堂。
“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我还是想要成仙……”郭大悟的头脑此刻有些混乱,似乎有人在里面问话,而他也做出了回答。
“安静!”陶敏大声说道。转头又低声嘱咐:“晚上把我的笔记拿去抄一下,快考试了,你还想挂几科?”
她的嗓音忽远忽近,听起来有些飘渺。
上课铃声更加飘渺。一位年轻教授走向讲台,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他容貌。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
台上的教授继续念道:“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今天讲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下笔有万言,空空无一物。好像在哪里见过此篇纱帽文章……我又何时选修了这门功课?”郭大悟昏昏欲眠。
正想趴在桌上睡一觉,半截粉笔从讲台方向疾射而来!
“谁让你一上课就睡觉!”
同桌陶敏的表情也陡然变得凶狠诡异,指间钢笔,直刺他脖颈!
身旁刘一名、孙岸、曹紫曦同时暴起,抄起手头的书本文具便要掷向他!
这玩笑般的袭击,却让郭大悟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身形如电光,只一闪,便躲开来——
其余学生也纷纷加入攻击者行列。
——眼前的一幕如此荒唐,难道自己正在做梦?
一把抽出“灭灵棒”——幸好,它还在。
寻着了这个支点,郭大悟断定,此刻虽然状况不明,但他决非身处梦境之中。
“不对!我大学毕业已经好几年了,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上课?”
画面开始抖动。十多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再次朝向他,一张张扭曲且古怪。
人群里居然还有他小时候的同学!更遥远的过往霎时涌上心头……
四周墙壁迅速变得陈旧,上面开始显现出点点墨水和顽童涂鸦。
——这是他初中时的教室。
地面上,影子正在收缩。
那些老同学中,有人想刺他,有人想砸他,有人想抓他,甚至有人想咬他!
“不!我已经练成了剑经!从今往后,再也无人可欺我!”
郭大悟怒吼一声,虬结的筋腱驱使身体高速运动,在旁观者的视网膜上只留下片片残影。
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一根青色棍子飞腾,他转眼间便打倒了满室的昔日同窗——其中一半都是女生,甚至包括——陶敏!?
讲台上那看不清脸孔的“老师”仓皇地想逃出教室,被他从后面折断了脖子。
尸横遍地,血液到处流淌,红得格外刺眼……
~~~
几下鼓掌声响起。
“撕开情网悟空性,斩断尘丝见真如。想不到你无人指点,仅凭着本心,居然把功夫练到了这种地步。”
苍劲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位鹤发老者推门而入。他穿件粗布长袍,手持青竹杖,举动间道骨仙风、翩然出尘。
听他说出自己根脚,郭大悟暗吃一惊,疑惑道:“莫非老先生知道我练得是什么功夫?”
老者哈哈一笑:“《剑经》,微末小技耳。上下两卷,一篇见于外,一篇发于内。本就出自吾手,岂有不知之理?”
郭大悟闻言大喜过望,正要请教,老者抬手道:“莫要心急。你也算老夫半个门人,吾既然肯见你,自有一番造化相赠。有道是“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今日不谈武事,且饮一杯。”
说罢,捻个法诀,又将手掌一挥,满屋顿时变幻了风景。
一应凌乱翻倒的桌椅、文具、书本全都消失不见,旧教室化作青竹舍。
——帘外苔痕草色、舍间茶案琴几、壁上宝剑水墨、架中青玉白瓷。
见此情景,郭大悟心生熟悉,不免又是一阵恍惚。
定睛再看,几案上已是盘觥交错,珠玉杂陈。正中金盘烩着一条绝大的鲤鱼,两旁都是整鸡整鸭,肥羊蒸兔。
如此荤重,正于竹舍内淡雅素净的布置相悖。
老者道:“修行之人凡胎未脱时,总得大鱼大肉才有气力。若蜕去了凡胎,仅以日月之华便可为生。古时仙人,或日啖只牛,或终岁不食,即是此等道理。老夫平生荤素不禁,餐风饮露甚好,丰膏肥腴亦好。今日待客,自当顺应客情。小友请落座。”
郭大悟依言而行。转眼间,面前巨觥里筛满了醇酿,香气四溢。
“请。”
“老先生请。”
举杯欲饮,郭大悟又轻轻放下杯子,问道:“此间可有管弦?”
老者将手一拍,一位唐装女子怀抱琵琶,挑帘而入。
此女画了黛眉桃花妆,相貌温婉秀丽,姿态风流暗藉。只可惜岁过三旬,颜色已故。
酒尚未饮,郭大悟似乎已有醉态,叫道:“速速弹来!”
玉手在琵琶弦上当心一划,声如裂麻。果然呕哑嘲哳,难以卒听!
郭大悟忽地冷笑道:“这满地尸首,如此妨碍酒兴,为何还不消去?”
话音未落,对面老者将手指在杯中一蘸一弹,一滴酒液飞向郭大悟眉间。
——躲闪不及,右边太阳穴一热,被擦破了外皮。
情知危在旦夕,他左手掀翻几案,右手“灭灵棒”贯通桌面,将那老者一下刺个对穿!
“嘣嘣嘣嘣”,琵琶断弦声一连串震响,郭大悟将自己八百五十七处肌肉筋骨逼迫到十二成,向远处腾空飞跃——
臂上一麻,他捱了一招!
鲜血飞溅,胸口突然传来阵阵温凉。
郭大悟心念电转!莫非那枚齐天大圣神像起了效用?
——识海里一道金光射出,迷迷蒙蒙。
犹如醍醐灌顶般奇妙,那金光好似液体,自天灵处直冲而下,刹那间遍布四肢经脉。
虚空中,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划过他的精神世界,一闪即逝!
这感觉意味深长,甚至有些荒谬!仿佛再多持续几秒钟,他就能触及到一个天大的奥秘……
筋腱里陡然平添了几分力量,郭大悟行动更加迅捷,棍头轻轻一荡,琵琶女也化为一堆红粉。
才停下手,就听见门外有滚雷般的声音从九霄之上传来——
“泼猴!高天上帝大发慈悲,欲引尔归入正道,特遣了玉史仙人点化,为何你便将他打杀了?当真是冥顽不灵!速速授首伏诛罢!”
郭大悟听得这话,怒从心起!紧一紧身上甲胄,按一按头顶冲天紫金冠,“腾”地跳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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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外面早已变了光景。
烟雾四起,松、花、竹、鸟一时全都不见。空地上也没有汽车,只余几块卧虎石在那里兀立。
抬头看天,不青不蓝不黑,竟隐隐透出些灰紫色来。
郭大悟高声叫道:“方才是哪路毛神口出狂言?快来与我大战一百合!”
几道雷电劈来,他早有防备,轻轻纵身躲过,跃上一块卧虎石。
此时情形却与记忆中不同,半空中并无天兵天将,也没有铺架天罗地网。
难道我从前经历过这些事情?郭大悟又一阵恍惚。
霹雳声不停炸响,可哪里跟得上他的身影?循音索敌,动静乃是从大殿里传来。
大殿?
猛抬头,但见一座庙堂高耸!
金钉玉户、彩凤朱门,正中捧着一块银色牌匾,上书——“通明殿”三个大字。
郭大悟抢入殿中,正撞见一个赤面虬髯、金甲红袍的大汉,圆睁着三目(此人额头正中还有一只眼睛),一手持金鞭、一手执金印,脚踏风火独轮,将他迎头截住。
“泼猴莫要猖狂!”三眼汉怒吼。
正欲动手厮杀,又有四个奇形怪貌的人物,各拿了兵器和宝珠,一起围上来襄助对方。
王灵官?九龙岛四圣(即凌霄殿四元帅)?
那我究竟是谁?齐天大圣还是六耳猕猴?亦或白猿袁洪?
种种荒诞离奇的念头充斥脑海,郭大悟开始动摇。
不及细想,“灵官印”、“开天珠”、“辟地珠”、“混元珠”劈面打来!五样兵器随后左右夹击,直取他要害之处!
——可群敌眼前一花,目标已经闪身到他们背后。
郭大悟挥动手中“金箍棒”,一个横扫加前突,便将众神仙劈头夹颈地打翻在地。
“金箍棒?哪里来的金箍棒?”他心中暗生疑窦,“再者,这王灵官今日为何如此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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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松松扫清眼前障碍,郭大悟正欲飞身打上凌霄宝殿,忽闻背后有人高呼:“往前一步便是凌霄,你意欲何为?”
转头看去,只见一座莲台,坐着位尊者。
郭大悟答道:“待我去打烂这天!”
“打烂之后呢?你便去当这天?”
“有何不可?”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无边无际,哪里有什么天?若当真有天,也不过在你方寸之间,莫非尔要自毁道心不成?”
“不破不立!”
“好好好!”尊者闻言喜不自胜,抚掌说偈曰——
“也无乱花境,
乃是心中动。
也无同学会,
乃是心中情。
也无受人欺,
乃是心中影。
也无仙人宴,
乃是心中景。
也无琵琶女,
乃是心中疑。
也无王灵官,
乃是心中勇。
也无闹天宫,
乃是心中性。
也无尊者偈,
只向心中逢。”
郭大悟听毕,厉声叫道:“敢问尊者高姓大名?”
“我姓郭,名叫大悟!”
那尊者说罢,化作一道金光飞入他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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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在鼻端缭绕的香味散去。四周陡然暗了下来。郭大悟睁开双目,世界呈现在面前。
——此刻,他正身处一个数百平米大小的破败木艺厂房之中。几盏自明灯悬在梁上,发散出惨白色光芒。大堆原材料和尚未完成的飞禽走兽、佛雕神像东倒西翻,落满了灰尘。
十多具尸首散落在地板上。有人至死还紧握着一支双管猎铳。
匕首、管叉、砍刀、手枪之类凶器抛得到处都是。
郭大悟看向自己手中“灭灵棒”,正有鲜血不住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