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弗涅立腰、挺胸,让身体自然挺直,双膝并拢,两臂自然弯曲地放在大腿上,眼睛平视,下颌微收,以一种虽然精神,却让人一眼能看出她军人身份的坐姿,安静地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
如此死板的姿势,却并不代表奥弗涅对于即将到来的会面有多紧张,她只是习惯性地,为自己名义上的上司保持着一份尊重。
在那双看似直视身前景物的眼睛里,其实瞳孔早就扩散——很显然,奥弗涅此刻的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突然身后的大门被推开,传来极小极轻的动静,还有一丝丝微风扰乱了身后空气的流动。
瞬间,奥弗涅全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涣散的目光也立刻如刀尖一般锐利,身体不自主地往前倾了倾,又略微压低了些,脚正确确实实地踩着地面,脚尖还不自觉地稍稍用了用力。
——这是可以保护胸腹等柔软致命的,方便随时可以做出应敌反应,不管之后是要逃跑还是迎战,动作都最为自然的起始姿态。
这是奥弗涅作为一名常年生活于战场上,随时随地都仿佛在准备和敌人以命相搏的人,才会出现的本能反应。
但是,很显然这个源自身体的下意识举动,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必要。
于是奥弗涅顺势站了起来,掩饰自己戒备的举动,同时转身,朝来人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碧昂丝城主维拉.奥弗涅,见过迪瑟斯大人。”
奥弗涅的话还没说完,迪瑟斯就疲惫地打断了她的问候。
“这些礼节都免了,你说你有大公阁下的线索,但是一定要见到我才能说,那么现在我人就在这里,你说吧。”
迪瑟斯甚至连走到奥弗涅对面坐下,再安安静静地听对方回禀的心情都没有:连日来的奔波,导致的身体上的疲惫,还在其次,最主要是精神上的高度紧绷,让他实在是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已经七天了,整整一百六十八个小时,迪瑟斯甚至无法想象,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那位大人究竟会遭受到怎样的待遇。
不,如今甚至连那位大人是否还活着的这件事,都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开始变得不确定起来。
惶恐不安的情绪,让迪瑟斯根本不愿意停下自己的脚步,仿佛只要停下来,那个自己最想避免的结局就会发生。
“迪瑟斯大人,请撤离门口的侍卫,并且在这里施下防窃听魔法。”
迪瑟斯皱了皱眉,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奥弗涅,便下令门口的侍卫撤离,然后挥手,在房间内设置下数重保护并且防止窃听等魔法。
直到数道莹蓝色的光芒从屋内彻底消失的那刻,奥弗涅才松了口气,对着迪瑟斯丢出她最大的手牌。
“请恕我失礼,作为主人忠诚的奴仆,我不得不戒备一切可能会导致主人遇到更深重不幸的可能性,即便那是我自己。”
听了这句话,迪瑟斯露出讶异的表情。
“等等,主人?你对米歇尔大人宣誓效忠了?米歇尔大人居然也允许了?”
“不仅是我,阿托曼的城主霍斯.安德烈,同样也是主人忠诚的奴仆之一。”
迪瑟斯总算明白对方所说的‘线索’是什么了:作为奴仆的他们本身,就是最直接,也是最强有力的线索。
宣誓效忠的仆人,在某种程度上,或多或少地,都可以感知到自己的主人身在何方。
当然,如果作为主人的一方,不想被仆从感知到,也是可以主动切断这种感应的。
但是,如果米歇尔大人这么做了,那么身为他仆从的奥弗涅,也就没必要千里迢迢地从碧昂丝赶来梵林了。
这种宣誓效忠的行为,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甚至迪瑟斯从一开始就询问了那位大人名义上的管家和仆从——劳伦斯和卢西弗,询问他们两人有没有对米歇尔大人宣誓效忠过。
只是在听到迪瑟斯这个问题的瞬间,劳伦斯的面色变得很晦暗:作为孤儿,从自己被带回大公府邸的那刻,就从未想过会效忠其他人,或者做出任何不利于主人的事。
他的前任,那位同样刻板且忠诚的管家,似乎也从未让他对主人宣誓效忠过,仿佛匍匐在那位大人的脚前,是如此理所应当,又如此令人喜悦的事,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而站在劳伦斯身侧的卢西弗,小脸是则是一片茫然:从小到大,他一直以来的生活环境,让卢西弗的见识几乎都被局限于最下层人物的生活圈内。
这一点,即使是在大公府邸上住了几个月,却也是没办法立刻让他变得像其他贵族府上,一直被教导着上层文化的高等级仆从那样,即使称不上见多识广,对于一些常见的东西也应该有所了解。
就如同一只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即使眼睛能看到天空的一角,却永远无法用自己轻巧的翅膀,去丈量天空的广阔,所以那片蓝色的角落,在它看起来,也许还不如自己眼前的笼子来得大。
所以这两个人,因为各种原因,都不曾对那位大人宣誓效忠过:一个是不需要用这种方式验证自己的忠诚,一个是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玩意儿的存在。
从劳伦斯和卢西弗的表情,迪瑟斯就知道了自己问题的答案。
虽然有些无可奈何,但是这条线索的确就这样十分可惜地断掉了。
谁知道今天突然蹦出来一个人,对迪瑟斯说自己向那位大人宣誓效忠过,而且那位大人也接受了。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维拉.奥弗涅的身份......却着实有些敏感了......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自己挑挑拣拣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米歇尔大人找到。』
迪瑟斯根本没有怀疑奥弗涅话中的真实性,因为这是撒谎也毫无用处的境况:只消一试,便能知道对方所言的真假。
而且以奴仆之身去感应主人的所在,一个不慎,很容易被判定为悖逆行为,甚至会遭到‘誓言之链’的惩罚。
以维拉.奥弗涅的贵族身份,和她如今碧昂丝城主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做这样冒险的举动。
“那么,现在就开始么?”
“不,这里不够安全,而且万一引来‘誓言之链’,到时候动静太大,对贵族们瞒不过去,我们去魔法师行会。”
在知晓了迪瑟斯的来意后,魔法师行会的工作人员十分迅速地安排好了场地——以及五个手拿纸笔,一脸严肃且尴尬地站在一边,负责将全过程一字不漏记下来的白胡子老头。
没办法,这年头虽然也会有一些傻蛋做什么宣誓效忠的行为,但是也不是每一个主人都沦落到,不靠奴仆以自身为引,就找不到人到底被拐到哪里去的地步。
所以这种场面真的是十分少见,可供参考的资料更是不多,万一能引来‘誓言之链’,那就是更为宝贵而珍稀的记录了。
迪瑟斯原本只是想带着奥弗涅找一个安全,僻静,万一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也比较容易找到借口掩饰过去的地方,却没想到居然被魔法师行会里那群出了名的研究疯子盯上了——这下他们是想走也走不了。
奥弗涅只能顶着那五双火辣辣的,像是要在她身上烧个洞出来的专注视线,在宽大的地下室中央跪下,以仆从之身,开始感应并呼唤起主人的存在。
“我的主人,您虔诚的仆从在此奉您为至上,以卑微之身侍您左右,不敢擅离,愿蒙您感召,将我引领至您的所在。”
伴随着有些晦涩的言语,从她双膝所跪的地面上,浮现出了巨大的,绘有无数繁复花纹的亮蓝色法阵,缓缓地顺时针旋转。
接着那法阵越来越小,这让上面的花纹几乎连成了一大片,就像是一个莹蓝色的光盘,而奥弗涅正以祈祷的姿势跪坐在中央,让她看起来就像是要献给什么的活祭品。
“主人,还在,梵林。”
就当奥弗涅刚说完这六个字,从她脚下仍旧旋转不停的法阵里,突然涌出来一股狂风,将奥弗涅一头火红色的吹得直立起来。
已经缩小到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法阵,突然反方向疯狂旋转起来,越变越大,颜色也从正常的莹蓝色变成了炽白色,那太过耀眼的光芒,如同要将身处其中的女子吞噬一般。
原本只有风声的房间内,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铁链缓缓爬动,于是铁环和铁环相互间撞击,所发出的清脆金属声。
“啊,这是‘誓言之链’,是‘誓言之链’啊!”
风实在太过剧烈,魔法师们早就已经顾不得一开始就被吹飞了的法师帽,而手中紧握的纸张,也早已翻动到落不下笔的程度。
没办法用文字来记录,于是他们只能在狂风中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光芒至盛处,那个仍旧跪坐在地上的身影。
用红光勾勒出的无形铁链缓缓浮现在空气中,一边如活物般在奥弗涅身上游走,一边渐渐收紧。
很快,一股焦味就顺着狂风充斥在整个空旷巨大的地下室内。
迪瑟斯很快意识到了这股焦味的来源,立刻朝着位于风眼中央的奥弗涅吼道。
“停下来,马上停下来。”
“不行。”
回答他的,是来自奥弗涅的果断拒绝,只是任谁都听得出来,被她隐藏在颤抖声线中的痛苦和忍耐。
“还差一点,我就能,准确......”
到最后,奥弗涅只能死死咬着唇,防止从口中传出她因为剧痛而无法克制的尖叫声。
无形的铁链,此刻已经毫无空隙地缠在了奥弗涅身上,那红色的光芒,带着比火焰更炙热的高温,比利刃更锐利的锋芒,似乎要将她生生勒成好几段。
狂风太过剧烈,如果只是单纯走过去,几乎无法靠近处于房间正中心的奥弗涅。
迪瑟斯后退到房间的边缘,在为自己施展了几个辅助魔法后,就往光芒最盛的地方冲了过去。
借助惯性还有魔法的帮助,他终于成功地冲进了风眼中心,然后扑住仍旧跪在地上,几乎已经快失去神智,甚至连瞳孔都开始涣散的奥弗涅,顺着冲势就地一滚,两个人同时离开了法阵覆盖的地面。
没了奥弗涅,炽白色的光芒如同失去了供应它能量的中心,也渐渐有了熄灭的趋势。
抱着奥弗涅滚到地下室另一头的迪瑟斯,专注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一幕,而他的鼻子里,此刻则充斥着浓郁的焦味:那是来自奥弗涅和他自己身上的。
一开始点燃的,用来照亮房间的十几只蜡烛,早在狂风中被吹灭,于是等到异变法阵的光芒彻底消失,整个房间又恢复到了最初,也最彻底的黑暗中。
这时,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数道惊魂未定的急促呼吸声。
见过了很久也不再有任何异动发生,迪瑟斯才松了一口气,凭借着自己的记忆,用魔法将摆放在地下室各个角落的蜡烛点燃。
蜡烛橘红色的光芒带着暖意,一下将房间内的黑暗驱散殆尽。
迪瑟斯这才有空打量自己,还有倒在他怀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昏迷过去的奥弗涅的伤势。
只是抱了奥弗涅那么一下,他身上已经有不少地方被灼伤,甚至连衣服都破了几个大洞,更别提被‘誓言之链’死死缠了一会儿的奥弗涅,
她原本一身干净的军装,此刻几乎都已经不能看了,手臂上的伤势最严重,皮肉都烫没了,露出一截白森森,黏附着坏死黑肉的骨头。
对肉体没有亚人族强健,恢复力也没有亚人族那么高的人族来说,这种伤势已经是十分严重的了,如果不及时救治,留不留疤痕倒是另说,万一因为身体虚弱引起其他疾病,那就更为麻烦。
『看来线索只能等人醒了再问了。』
迪瑟斯连忙将奥弗涅抱起,对在地下室另一头,那几个正毫无形象可言地趴在地上,拿着羽毛笔在白纸上疯狂记录的魔法师吼道。
“快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