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相信我,我的消息才是真的。”
男子似乎并不适应眼前如此明亮宽敞,又到处体现着干净整洁的房间,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还有飘忽着的眼神,都可以表达出他此刻的不安和拘谨。
他穿着一身普通到有些粗陋的衣服,甚至手肘和袖口的布料,都已经磨损到诺瓦可以隐约看到,对方穿在里面的那件衣服是什么颜色的地步。
这代表对方如今的生活条件,已经低到接近某个快食不果腹的阶段了。
只有连肚子都吃不饱的人,才没那个功夫去管衣服是不是快被磨出,或者说已经被磨出一个小口子了。
这也间接证明了另一件事,对方家里并没有细心且会缝补的家人在。
依照男子如今的年纪,这个岗位一般都是由他的妻子担任——即使有女儿,年纪也太小,这个时候能明白针不是吃的玩意儿就不错了。
综上所述,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诺瓦眼前这个男子,都应当是长年位于生活圈中,最下层的普通子民——不管是梵林的生活圈,还是平民的生活圈。
『大约还没流落到贫民窟的阶段,虽然平日里也多半是和贫民窟里的人打交道了。』
只是一个照面,诺瓦就已经将对方的身份推断得七七八八了。
此时,这个男子仿佛是为了让诺瓦相信自己的话,再次脱口而出的声音大得惊人,甚至在这个房间内都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回音,一时很好地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这一嗓子,把诺瓦一个上午被折腾得有些麻木的神经,给吼得瞬间精神百倍。
甚至因为太过精神,反而令他注意到了男子那绝对称不上良善的目光,还有时不时从对方脸上飘过的,可以用心怀鬼胎和不怀好意来形容的神情。
但是,这并没有让诺瓦停止倾听对方言语的举动,即使对方从进门以后什么都还没说,就一直光在那,口口声声在那请相信我来请相信我去的,仿佛那些男子还没说出口的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来着。
这一个上午,诺瓦所接待的,所有自称拥有失踪的大公阁下消息的人,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挂着和他眼前这个男子类似的神情,只不过,他们都没有这个生活窘困的男子如此露骨。
那些人将自己的贪心、欲望还有阴谋,都隐藏在自己谨慎又小心的笑容下,只有从他们脸上唯一还显得‘干净’些的地方,眼睛里,诺瓦才能发现一丝半缕的蹊跷。
这也是为什么诺瓦一直耐心地等到现在,没有唤来士兵,把自己眼前这个,连谎话或者诡计都紧张到说不出来的笨蛋扔出去的——总得走个流程,给人家一次表现自己的机会,万一有惊喜呢?
大约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表现实在太差劲,在诺瓦已经考虑是不是还是把士兵叫进来,让他们把人‘客客气气’送走的时候,男子总算说出了第一句他一直憋着没敢说出口的话。
“其实,我怀疑,是我的邻居,不,不是怀疑,就是他,是他绑架了大公阁下。”
“那......”
诺瓦刚准备开口,男子就急吼吼地打断了他的话,对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惊慌和急切的表情。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的话,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不是在骗您,我......”
诺瓦一抬手,独属于法阵触发的莹蓝色光芒,在房间内一闪而过。
『魔法:沉默』
于是这种无意义地,只是在持续不停地折磨着自己耳朵的噪音,终于平息了下来。
诺瓦松了口气,原本渐渐烦躁起来的情绪,也在这一室的寂静中平静了下来。
此刻,诺瓦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无论怎么疯狂地翻动着嘴皮子,却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息的男子。
看着对方的神情从惊慌渐渐变得骇然,然后绝望,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还有一点愉快?
就当男子以为自己哑巴了,于是差点想要跳起来的时候,诺瓦终于看够了,于是带着淡淡笑容开口。
“你是为什么觉得你的‘邻居’,绑架了大公阁下呢?是你‘亲眼’见到对方带着看起来如同大公阁下模样的人物,进出自己的屋子么?那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看到的‘大公阁下’,穿着什么衣服么?”
在诺瓦话音刚落的时候,男子突然崩出了一个字音来。
“......滚!”
挂着笑容一脸悠然的诺瓦:......
正在无言的开口骂娘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发出声来的男子:......
尴尬过后,男子总算还记得自己是来干嘛的,还有刚才诺瓦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于是他稍稍思考了下,就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是,我是看到对方把一个模样很像大公阁下的人,在晚上,偷偷扛进了自己家里。”
“大公阁下的衣服,衣服是那种,白色,很漂亮,很精致的军装,就和阅兵式那个时候的差不多,就那种,对。”
听了男子的话,诺瓦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似乎真的相信了对方所言一样。
“哦。”
“原来是这样。”
男子双眼一亮,诺瓦的这个举动,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爵位,庄园,领地,身份,数不尽的钱,还有无数漂亮的女人。
那个曾经自己连仰望都没有资格的上游圈子,穿着柔软漂亮的衣服,坐着马车,呼唤着仆人,那些碾死他如同碾死路边一只小蚂蚁的大人物。
而自己这样一个低贱的人,居然也会成为其中一份子的一天,也会拥有贵族的身份,和那些人站在一起。
还可以把那个因为借了他区区几个小钱,就敢逼自己有家都不能回的哥布林给弄死。
想到这一切,男子就不由得飘飘然起来,甚至连诺瓦挥手招来士兵的举动,都被他当做即将给予自己封地和爵位的举动。
“给予他‘应有’的赏赐,然后把人‘客客气气’的送出去,明白没?”
看着诺瓦的笑容,士兵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立刻大声地应了一声‘是’。
就这样,男子的美梦,从棍子落在他的屁股上的那刻开始清醒,从被架起来然后丢到屋外那刻开始破灭。
到了这会儿,男子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小算盘,或者说谎言,已经被那位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也很厉害的阁下看破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只挨了五记军棍,虽然屁股生疼,但是并不妨碍男子行走,于是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动作不雅地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边龇牙咧嘴地小声嘀咕着。
『诶,一定是我没把衣服说对,可惜,差一点,就差一点。』
想到这里,男子真是后悔得挖心挠肺,他似乎真没觉察到,打从自己一进门开始,对方就用一种‘啊,又来了一个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这会儿男子还以为他的演技挺高明的,如果不是自己回答错了问题,爵位就到手了,看不顺眼的混蛋也除掉了,多么一举两得的事啊。
『嗨,一举两得,谁说我没有文化,这么好听又好懂的词,我也能张口就来,张口就来,又是一个~』
守着门口的侍卫看着他捂着屁股徘徊不去,连忙上前驱赶。
男子心里本就有鬼,被人这么一轰,哪里还敢久待,连忙捂着又疼、又麻、又痒的屁股离开了。
而如男子这样的人,在这栋规格不小的楼房外,还排着两只长长的,如龙一般,不管日夜都从未减短过分毫的队伍。
——自从悬赏的消息张贴出去后,每天都有无数平民,冲着爵位和贵族身份前来碰一碰运气。
这种除了只能将梵林这锅本来就要沸腾的粥,变成沸腾不止的水的举动,看似几乎毫无意义,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有来的人,要么是想着能浑水摸鱼,就算拿不到爵位,也能换一些赏金,要么就是干脆来凑热闹的,有些人甚至连进来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人家排着长队也就跟着排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对象,诺瓦还有情绪爆粗口,等到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他甚至连给一个眼角抽搐的动作都懒得了。
这里是梵林一家公用建筑,原本的职责,是用来审核一些以后准备长久定居在梵林的人的身份,类似于现在的派出所,档案室啥的。
现在被临时征用,成了用来应对那些自称知道失踪大公下落的人的办公场所。
里面的工作人员暂时由普通侍卫接手,负责维护排队的秩序,还有初步筛选线索是否属实,可信度高一些的,再被送到诺瓦以及一些中高层手上。
如果他们觉得这可信度已经达到可以进一步探讨,并且派去人手调查的程度,后备侍卫团才会开始干活。
当然,这并不代表底下那些士兵真得智障到会觉得刚才那个男子所言,能够达到‘可信度’比较高的这个程度。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任何人达到这个程度,觉得自己干坐着是某种意义上的浪费资源的诺瓦,决定和普通侍卫一样,一起接受初步的线索筛查。
当然,如果你现在问他,关于资源浪费这一事,究竟有什么想法:诺瓦大概会露出一个绅士的笑容,表示资源浪费真得一点不可耻,‘资源’现在只想被浪费。
突然,紧闭的门扉被敲响,被浪费的‘资源’,不,正在休息的诺瓦抬了抬眼皮:莫非真的出现了可信度比较高的线索?
“进来。”
“是!”
诺瓦看到一个侍卫推开门进来,然后他皱起了眉头:对方并不是自己安排下的,做初步审核线索的十几名侍卫之一,难道出什么问题了?
“诺瓦大人,有一名女子自称是边城碧昂丝的城主,还说她带来了关于如何可以找到大公阁下的线索。”
“这是她的身份铭牌,还有允许暂离岗位的公书文件。”
侍卫将一块铁牌和一叠文件被放在了桌上,然后如标枪一般站在原地,等待诺瓦的吩咐。
他脸上的正直和严肃,还有过度死板的忠诚,让人相信,不管诺瓦是要将那个女子带进来,还是赶出去,对方都绝对不会提出任何疑义,只知道将命令坚决执行到底。
诺瓦翻看着文件,又拿起铭牌来看了看正背面。
铭牌的正面是一个复杂的花纹,又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家徽。
碧昂丝的城主维拉一族,曾经也有一段十分风光的日子,这个徽章所代表的家族,在梵林一度也有过十分煊赫的地位和声势,还出过一位十分了不起的十元老。
只是无论多么兴旺的家业,如果没有足够出息的子嗣,总不免走向败落,尤其是在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一概不会的亲眷越来越多,还怎么都甩不脱,每天只知道扯后腿,死要钱的情况下。
文件没有问题,上面的内容,不管是文笔、格式,或者是经手部门的印章,还有相关审核人的签字,都代表这份文件似乎毫无作假的可能性——也仅仅只是似乎罢了。
外人办不到的事,如果是内部人员,想要拿出这样一份任何人都看不出问题的文件来,简直比伸手拿水杯还容易。
唯一不好处理的,不是上面的签字,或者印鉴,而是用于制作这份文件本身的东西——纸张。
很多人都以为这些和外面市售的,看似毫无区别的纸张,其实上面都烙有一层禁更改的魔法,只是隐了形,旁人看不到而已,这才是区别文件真伪的最重要证据。
于是诺瓦放下了铭牌,拿起羽毛笔,精准地点在了文件上。
沾着墨水的金属笔尖几乎就要触及洁白纸面的那刻,他的手上传来一种诡异的触感,好像拿着一根柔韧的魔兽筋触碰到了墙壁,然后微微打滑的感觉。
接着,诺瓦把手举了起来,略略转动:羽毛笔坚硬的金属笔尖,此刻已经和笔身呈现垂直的角度,没有强硬掰折的痕迹,自然地仿佛这支笔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被人制造出来的。
『真货么......』
诺瓦拿起那枚铭牌,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
“告诉我人在哪里,然后你在这里继续处理那些来提供线索的平民。”
“是!”
一脸忠诚的侍卫,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平日里最崇拜的大人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