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杜家家仆已经交完关口费,在码头找了一艘楼船,正在把行李箱子搬入船中。顾朝颜看到孟婆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上船,口气不善的盘问道:“她是谁啊?你家亲戚?”
那女子看到顾朝颜也瑟缩了下肩头,身子微微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孟婆也扭头问道。
“你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带上船,你是缺心眼还是真……天真啊?”那到嘴边的蠢,因为手心被掐了下立马收了回去。顾朝颜盛气凌人的叉腰挡在船口,就是不放人上来。
“你先进去。”她身后的杜烟岚站出来。
“杜公子,这位夫人的夫家在寿县,几日前与丈夫失散,身无分文无法渡河,流落在淮南古镇做了乞丐。我见她可怜,要送她回家。你看这事成么?”孟婆淡淡说道,把事情原委说得十分清晰。
听着这个故事,杜烟岚微微颦眉,目光放在那个瑟缩胆怯的女子身上,停留了会,随后敛下了眼神,缓缓点头,“好,便依云岫姑娘的意思,送她回家。”
那个女子颤着声音连连道谢,“谢谢公子,谢谢小姐们。”
楼船里面有六个房间,第一层三间房第二层二间房最上面的楼阁是一间。孟婆与那个女子安排在第二层房间,杜烟岚与顾朝颜住在阁楼,最底下的一层房间留给家仆们。
各自的行李都安放在房间了。孟婆从衣物箱子里面拿出套碧绿色的衣裳递给女子,“你先去屋里梳洗一番,换上这身衣服。随后,去杜公子那里问候。这里的事不是我说了算,你有何事还是要找对贵人。”她的话意味深长。
等女子走后,孟婆点着趴在桌子上发懒的小兔子,“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脏兮兮的小兔毫不自知,仰头望着她,圆溜溜的眼睛清澈见底,像个小婴儿纯净天真。槐序巴巴等着被抱起来,可是孟婆只是抱臂悠闲的站着,并不过来。
“我看她好可怜,带她找你。你不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嘛!这个女子身上怨气深重,要是再不救救,很快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槐序坐起身,小嘴叭叭说着,两只短短的爪子也不闲着,抓着自己的耳朵扒拉着,梳理毛发。她转着脑袋,奈何脖子肥短,小嘴够不着耳朵。
“你这舔来舔去的习性问谁学来的?越学越像了。”孟婆从袖子里掏出块丝绢擦着它身上的泥浆,轻轻擦拭立竿见影,很快小脏兔变新了。
“昨晚上听你讲了半夜的大道理,我又去孙善香那里听了几个好笑的故事,心情大好,就跑去后院外的菜园子玩。遇到了几只母猫,它们看着我叫春,追着我跑。我跑着跑着就摔到泥坑里,等出来天已经亮了。刚好你们的马车走了,我想跟上,便遇到墙脚边上的乞丐。我以为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会抓我去烧烤。没想到她还要帮我找主人。她对我好,我也得对她好。”槐序吧嘚吧嘚说起自己的遭遇,又说起了女子的身世。
“我翻过她的记忆。自幼丧父随母改嫁寄人篱下,长大后祖宅被抢,又远嫁他乡遇人不淑,半辈子都在奚落白眼辱骂中度过,从未受过人间温情。她有几次寻死,却心中愤恨不甘,舍不得死。碍于这个国度的道德伦理,律法规矩不能报复。那些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便是得寸进尺,威逼利诱,压迫弱女子。我同情她的遭遇,想帮她报复回去,就带她来了。”槐序看到不平的事也是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最见不得好人受苦。
这世道既然不公平那就强行把它扭转,让它公平。她依照自己的原则标准来处世,什么仁义道德,是非观念统统不鸟。槐序成全的是自己的那套公平。以牙还牙,睚眦必报。报仇的事在她眼里是家常便饭,理所当然。
“她虽可怜,但是世上多的是与她一般可怜的女子。我只会煮孟婆汤,让怨鬼忘记前尘往事从头开始。这人情世故,家长里短,并非我所擅长。”孟婆并不想插手人间之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个幽冥司者瞎凑什么热闹?
“姐姐不管,我会让杜烟岚管,要那些贱骨头付出代价。往往没有能耐的凡人,喜欢窝里横,爱搞内斗。这种欺软怕硬的墙头草看人下碟,真该好好教训教训。”槐序抱着肥爪子皱着脸,眼里带着恼火。
“这世道的仁义道德与我这个神仙无关,什么福泽万民,宽宏大量,忧国忧民,悲天悯人,这套规矩,还是交给圣人君子来做罢。看杜烟岚如何平这女子之命运?”孟婆淡淡说道,转身走到里间卧房,禅坐静修去了。
坐在茶桌上的槐序不去打扰她清静,踹不住好奇心又跑去杜烟岚的房间看好戏。
这魔女也有庸俗的窥探品,看着禁欲系的圣女吃了禁果与女人偷欢,也是赏心悦目大饱眼福。
在杜烟岚与顾朝颜欢好的时候,槐序就在边上看着,直呼过瘾,也在借鉴学习。几次三番的偷窥还未被抓包,孟婆也不管束她那稀奇古怪的癖好,更是让她无法无天。
道德伦理礼义廉耻?槐序可不管这些。
房间里,箱笼都放在恰当的位置。顾朝颜正在铺床,嘴上也不闲着,东一葫芦西一瓢,说着天南地北,民风民情,还有屋前屋后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什么婆媳大战,夫妻吵架,什么六亲不认,父子反目,母女翻脸,都是些乌烟瘴气的破事。
跪坐在锦垫上的杜烟岚,把头上的纱帽取下了。一头黑亮浓密的头发垂到腰下,厚厚的刘海盖住了她半张脸,把那双朦胧的眉眼遮掩了。她曲肘靠着茶几,拿着手里两根九寸长的银筷子,心不在焉的转着。这银筷子一直当成发簪插在她的发髻里随身携带,用来检验食物是否有毒。用了十来年,只换过一次。想到七年前发生的那桩事,给了杜烟岚深刻的撼动,终究卸下了心防相信了屋里这个嚣张跋扈,刁钻霸道的野丫头。
“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一声不吭?让我说那么多话,没个回应,让我尴尬。”顾朝颜叽里呱啦说了不下于百句话,但是没几句不是闲磕牙的废话,当然她说得有滋有味,也不好去打扰。
“你说你的,我在听。”只是听不懂罢了。杜烟岚不懂平民百姓的家长里短,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会斤斤计较。杜家家训严谨,亲戚都是文人雅士,眼界高远不会锱铢必较,得理不饶人,连家仆婢女都懂眉眼高低,识人眼色。
“那你还要种田不?去乡下就得跟一些食古不化的刁民一般见识,就得心胸狭隘咄咄逼人!穷生恶念,富生良心。有钱人布施,包装成善解人意的好人,穷人向更弱者下刀子,蛮不讲理,贪小便宜,鼠目寸光,唯利是图。你是官宦子弟,不食人间烟火,不懂平民百姓的疾苦。你知道白米是怎么种出来的么?知道稻、黍、稷、麦、菽长什么样么?”顾朝颜妙语连珠,抛着一个个种田问题,把杜烟岚问懵了。
这些问题超出了她的知识库,对生活的常识犹如三岁孩童一概不知。
“种瓜就得瓜,种豆就得豆。你知道稗子与麦子的区别吗?农民时常会说:先将稗子薅出来,捆成捆,留着烧,惟有麦子要收在仓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颗种子原本是好的人,发芽到长苗吐穗的时候,稗子也显出来,便也有了恶。”顾朝颜整理完衣物箱子,拍拍手坐到杜烟岚的身边,占着一席之地,扭头看着那双迷茫的眼神,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仿佛在招魂。
这家伙又跑神了。
“喂!你在听我说话么?”不善的口气里含着无奈。
“我想着孟子的性善论与荀子的性恶论。想不到种田也有这样博大精深的学问,你讲稗子与麦子,是说这世上善恶混淆,是非不分。朝廷里那些权臣天天歌功颂德,溜须拍马,而清正廉洁刚正不阿的官员,下场都不得好。故而道德礼义有时不必拘泥于形式,君子圣人必要的时候也得能屈能伸,随声附和,韬光养晦。”杜烟岚出身官宦,父亲身居要职,深知为官道理。朝廷自上而下都是心眼,个个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都是人情世故。
“这世道哪里都有斗争,没有一片是净土。穷人在恶的土壤上生存,也不见得比官淳善。人性差不多,穷人坐上贪官的位置未必抵得住接踵而来的诱惑。你看到穷人就接济,看到弱者就发慈悲心,过于仁慈,千万要提防得寸进尺恩将仇报的小人。平安客栈里的女人浪荡又奸诈,越漂亮的女人越会迷惑人。”顾朝颜说了那么多话,从种田说到善恶再说到人性,最后说到女人。
“女人是老虎,老虎要吃人。这世道上的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不是蠢就是坏,她们是看你过的好,想来分一杯羹。你要是个拖后腿的,她们甩你都来不及,什么海誓山盟都是空调,永远不要相信女人。”顾朝颜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三教九流,达官贵人,王孙贵胄还有后宫里头的妃嫔公主,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杜烟岚是例外,因为她丫的不是人。
“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你是蠢人还是坏人?”杜烟岚抚摸着银筷子的末端,清冷的唇角微微勾起。
“我是变态呀!一只蟑螂细缝钻,易名宽翅号蟑螂。”顾朝颜伸出魔爪邪恶的笑着,特意竖起两根食指,模仿蟑螂的触角。
看来她真喜欢蟑螂这个外号。杜烟岚心思动了,眼波流转,嗔笑了她一声,“傻瓜。”
这个傻瓜嘴硬心软,爱憎分明又极其护短,正是有了这样温暖的傻瓜,世间才有了美好。杜烟岚心中百转千回,油然而生愧疚自责,扪心自问,她欠顾朝颜良多。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小恶女色咪咪的附在她耳畔吹了吹风,还没到正午,就暴露本性,把人扑倒上下其手。
“闷葫芦,知行合一,这是你的功课哟!”此刻的顾朝颜像黑山老妖,要吸噬人的精气,用她尖尖长长的手指勾着坐倒在身下的杜烟岚,手指灵活的勾抹,挑开了衣袍上的襟扣。
“咚咚。”房门被人叩响,外面有个细若蚊蝇的声音,“杜公子,你方便开门么?”
正跟顾朝颜闹着的杜烟岚,立马松开搂在对方腰上的手臂,伸手推推身上的人,眼神示意了下。
“她是故意的,坏我好事。”顾朝颜撅着嘴,不服气的哼哼,身体听话的坐好,只是脸色很难看。
什么好事?大白天的就胡来。
“进来吧。”杜烟岚清清嗓子恢复淡定,扣上了盘扣,掸着衣袍上的皱痕,端坐起来。
房门从外打开,进来了个极为清秀的姑娘。这便是孟婆半路上捡来的妹妹,看样子二十出头,看着甚为白嫩,像一块养在清池里的碧玉,清澈雅致。
这姑娘模样甚好,气质比模样更出挑。只是怯生腼腆,把那眉眼的文秀雅韵掩盖了下去。
好特别的小美人。顾朝颜抱臂细细瞧了会,微微惊讶,柳眉上挑,唇角露出玩味之色,方才的敌意恼火瞬间消失,反而带着莫名其妙的琢磨。
“民女晏君,见过杜公子。”女子走到茶几前,生疏的给杜烟岚行礼。
“晏君,好名字。”杜烟岚对她有些好感,只是这女子怕生,有些不好贴近。
“你们说话,我出去透透气。这阁楼太闷,今日又热燥。”这时顾朝颜站起来随意说了句,拿手扇风,若无其事的走出房间。
她一走,房间那股让晏君紧张发毛的气氛就消失了。这盛气凌人的顾朝颜即便不说话,也有着不可忽视的气场。倒是杜烟岚显得温柔敦厚,没有逼人的威压。众然是艳冠绝伦的牡丹,雍容华贵也气息宜人,让世俗争相爱慕。
“晏夫人,你有何事?”杜烟岚想了想,还是称呼眼前的女子为夫人。
一般姑娘嫁人之后会挽髻,神态也会比少女有所不同。晏君身上还有清醇的气息,也未有妇人的神态。
“原本没什么事,听云岫小姐说,你是这里的主人,我能过关口渡河,也是你的面子。我是来谢公子的。”晏君的神情比方才要放松些许,话语流畅,只是不敢正眼去看杜烟岚。
她这言谈举止像小户人家里做短工的雇佣,连给人端茶倒水的婢女都比她冷静从容。可惜了这般好模样,原本上得了厅堂,却自卑怯懦,缺乏勇气,只能给人打下手干粗活。
看她如此,杜烟岚微微摇头,眼里有着怜惜,柔声说道:“眼下也是无所事事,晏夫人可坐下,与我叙叙旧。”
精神紧张的晏君双腿已经发软,觉得疲劳刚想要告辞离开,听到那个金声玉振般的声音传过来,仿若甘露润喉,让她心中一阵通畅滋润,有些舍不得就这样走,不由跪坐在茶几边的锦垫上,低头捏着裙幅上的绣花。
坐下以后,她心便踏实多了,气也顺了,只是多了些好奇。
“晏夫人可识得谭月娇?”杜烟岚微微牵起唇角,目光落在晏君的脸上,语气淡淡,不见波澜。
一语中的,这句话落下,晏君立马惊讶,愣了下,又紧张的咬着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