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儿,今日你见了天子,有何想法?”把书箱锁好,杜御史弯着眼睛,慈和的问道。
“听闻皇上才华横溢,丹青笔法精妙绝伦,有大家之成。那瘦金体柔润处又显锋芒,如铁画银钩,如龙翔凤舞,鸾趾鸿惊。论才情,我自叹弗如。”杜烟岚落落大方,语气中表露敬佩。
“他若非皇帝,会是个名垂青史的大文豪。除了不会治理朝政,什么都会。书画蹴鞠丹青,才情横溢,还谙熟女人心思,连李师师这种国色天香才艺双绝的美人也成了天子的宠妾。”杜御史轻笑一声,此刻的神情已无了在皇帝面前的谦卑恭顺。
这位御史大人在朝中左右逢源,处世圆滑,既不得罪高俅蔡京那样的奸臣也不与直臣交恶,进退有度,游刃有余。
“爹能在御史台稳坐十多年,说有本事,也不尽然。当年殿试,爹也只是个进士,三百进士只出一个状元。爹没有状元之才,论才华远不如司天监那些编纂史书的史官。然而,官场不是考场,要的不是真本事。”杜御史也不忌讳什么,反正这官场之道,已非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神色暗了下去,双眼如电,直视女儿,随后又收敛光芒,弯着狭长的眼睛,做出笑脸,平静的说了两个字,“中庸。”
君子中庸不显,和而不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做官不讲什么治国方针,民生大计,都是些溜须拍马的假把式。
“今日你直言不讳,大胆谏言,一改平日的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倒是让爹意外,你这真话只说一半,尺寸拿捏得到位。不错不错,深得爹的真传。原以为你深居简出,未曾入世历练,可这城府并不输于为父。”杜御史感慨。女儿才不过二十出头,便像个小老头,看透世事未必是好事。
“我想试试皇上是不是个英明神武,兼听兼爱的明君。君王若以自己的喜恶任用大臣,国力必亏。”杜烟岚虽是弱质女流,却不惜命,敢于直面天子。
“试过一次便可,下回要收敛锋芒。忠言逆耳,皇帝喜欢听好听话。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才是官场的诀窍,那些奸臣最擅长的便是取悦皇帝。”
“现在还不是说真话的时候,你初出茅庐羽翼未丰,何必去讨苦吃。还是学爹这样韬光养晦,静观其变。”杜御史出身官宦世家,见多了朝堂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坐山观虎斗。
“爹,女儿明白。”知父莫若女。杜烟岚从小就看着父亲待人接物,也是从中窥出玄机。
“当年司马光墓碑为何被神宗砸毁,欧阳修为何被贬到安徽滁州?他们哪个不是饱学之士,忠君爱国,可下场是什么?这些都是教训。”杜御史感慨了下,年近四十,他仍旧乌发光亮,容颜未老,得益于他常年的养生之道。
“女儿明白。必吸取前车之鉴,不步后尘。”杜烟岚抬手作礼,郑重其事的说道。
“不仅如此,还得青出于蓝胜于蓝。”杜御史踱步到女儿身边,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在为父这就不必装了,你我父女不必拘泥于礼节。咱们家是慈父严母,你娘那里得礼数周全,对爹,你可随意点。”
杜御史对女儿是明白敞亮的说话,何必搞那套弄虚作假的繁文缛节。
“爹,这次皇上赏赐的宫女,您作何处置?”杜烟岚松懈了神情,随意问道。
“皇上心眼不多,只是爱玩。你今日说的那些实在话,他会生气却不会怪罪你。高俅权倾朝野,已经威胁到了君权。皇上养痈成患,已在暗自后悔。你只是当面揭开了朝廷的毒疮,让天子有些难堪失了颜面。但是,咱们这个皇帝对自己人还是讲情义的,不然高俅这种地痞流氓怎能做上太尉?更何况孙太傅是天子潜邸时候的老师。”杜御史这些年常伴君王,以他聪明才智,察言观色的本事,怎不知帝王心思。
“中书省的案桌上都是地方豪商乡坤的告状,那梁师成都拦下不报。为父与孙太傅无甚交情,也相信他的人品,什么勾结无知百姓叛乱的罪名,是地方长吏无中生有,构陷诬告。此事很容易查办,你只要收集证据,把那些地方贪官污吏一窝端了。到时候,立下功劳,便可加官晋爵。”杜御史对女儿的本事很放心。
尽管撒手去做,不必畏惧虎狼,她身后还有爹照应。
“那女儿要带上那个宫女?”杜烟岚面有警惕之色。
“带上也可,即便她是皇上的眼线,也不过是特派员,监察你办案能力。你从小做男儿培养,已有丈夫的模样,言行举止不见破绽。那个宫女怀疑不了你的女儿身。”杜御史倒是不疑有他,神色轻松,对宫女毫无芥蒂。
“朝颜是自己人,她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又医术高明。你且随行带上。身体乃是万事根本,养好底子才有希望。”杜御史似乎撮合的意思,慈眉善目的笑道。
这杜大人可真是通情达理,想法颇有些离经叛道。
下午的畅听戏院又是热闹一堂,台上的戏子精神百倍的唱跳,乐师在帷幕后面吹拉弹唱。台中央上空一个蒙面的白衣女子在盘旋着飞,不断有纸花瓣散落下来,闹得观众欢腾。
“快拉,别停啊!”幕后两个大汉扯着四根绳子,卖力艰苦的跑来跑去,挥汗如雨。
“我家小姐说太累了,要换个替身上去。”贾千金的助理来到化妆室,趾高气扬的说道。
“才飞了一柱香就累了,这种业务水平。”穿着红色的花旦服,上了头套的娇媚戏子阴阳怪气的讥笑一句。
“快找个结实点的替身。”贾千金的助理催促工作人员,目光扫了扫,撇到一个打杂的龙套,指着她道:“你身材不错,过来替大小姐演飞天舞。”
正在扫地的孙善香诧异,急忙摇头,“我不会演戏。”
她脸上点着雀斑,双眼皮被浆糊粘在一起弄得跟死鱼眼似的,这样的尊容可不能做主角。助理倒也不在意这个,“你把脸遮上就可以了。”
虽然脸不好看但是身材还是纤细高挑,玲珑有致,比贾千金的身材还要好上许多。
“让你去就去吧。”芍药慢条斯理的说道,翘着兰花指拿着眉笔勾着眉尖。
“我不喜欢演戏。”孙善香来到她身边小声嘀咕。
这些戏子都在卖弄风骚,什么飞天舞,不过是蒙骗观众弄虚作假的花样子,跟青楼妓院有何区别?
“不喜欢的事就可以不做了吗?扮仙女总比做小丑哗众取宠好,难道你想像我变成这样不阴不阳半男不女的人妖么?还没有玛丽苏恶俗狗血台词。你是我的小跟班,别那么挑剔。现在可不是讲节操的时候,咱们得赚钱,有钱才好办事。”芍药凉凉的说话,那神色又是轻蔑又是自嘲。
这人昨儿不是嬉皮笑脸,欢天喜地,怎么今天像吃错药似的,满脸写着欠扁。
“我虽然缺钱,但是也不能没操守。这骗人的东西我不参与。”孙善香也不是逆来顺受,随波逐流的主儿,再难再苦也不会干这下三滥的勾当。
“那你表演胸口碎大石!”芍药不怀好意的哼笑。
“这也可以。”孙善香挑着眉梢,神气道。
“女壮士!有节操有志气,这世道哪个人不骗人,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实诚人,宁可埋头苦干也不坑蒙拐骗。难得!我就稀罕有骨气的人。”芍药变了嘴脸,嘎嘎坏笑,刚才的刁钻刻薄一扫而光,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助理挥手道:“走开走开,她是我的学徒,可不是什么杂工龙套,你还是另找她人。”
后场那么多龙套替身等着被点名,倒也不是非孙善香不可。助理见芍药都这样态度,也就悻悻的转身。
“你们赶紧写通稿,贾千金今天练习一天的飞天舞,为九月的才艺大赛做准备!多么敬业的年轻女演员,不辞辛苦的造福百姓!简直是演艺界的楷模!”助理找完替身顶下了贾千金,又招呼着笔杆子文案写几篇煽情感人的小作文,歌颂贾千金的敬业精神吃苦耐劳脚踏实地,为艺术献身。
立马把稿子放到大宋驿报站,还有各种江湖传媒上宣扬,不出一个时辰,这些通稿传到了汴梁每一处,沸沸扬扬,水军趁热造势,在江湖聊天栏上点赞评论,红红火火,贾千金又上了江湖娱乐版头条。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孙善香目瞪口呆,手里的扫帚都吓掉了。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这叫混圈,哪个圈子都有套潜规则。娱乐圈看着稀烂,臭名昭着,犹如粪坑。可这也只是台面上的,比起那些不显山露水的圈子,也是小巫见大巫。”芍药又露出尖酸的语气,说着风凉话,扭着手里的水袖,神态娇媚,娇哼了两声,心不在焉的离开幕后。
“飞天舞有什么稀奇?跳一天茅坑,大庭广众之下吃屎,我才会举拇指说她能干。”芍药走之前还嘴贱的来一句,刚回到幕后休息的贾千金气得七窍生烟,手里的啵啵奶茶立马丢进垃圾桶。
廊檐下,娇媚的戏子亭亭玉立,扭着小腰,婀娜多姿。虽说是背着人,可看着就有种勾人的韵味。
“你怎么了?感觉今天,你怪怪的。”孙善香跟上去,关切的问道。
“我本来就有病,中二神经病。”芍药耸肩,看着廊檐外的花园,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看你有什么心事,能说说么?有些事一直挂在心里,放久了就会成心病。倾诉出来会好很多。我可以给你保密。”孙善香像个贴心的姐姐,不断安慰着身边人。
这下芍药倒是愣了愣,懒洋洋的掀开眼皮,看着前面,像是找到了什么乐子,嘿嘿笑道:“你倒是个热心人。”
明明孙善香如今的处境比她惨,为何这女子还能安慰别人。
“你不喜欢演戏吧?我看你也讨厌这些花里胡哨,弄虚作假的道道。”孙善香瞅着这娇媚的戏子,忽而有些内疚,昨日不该多般怀疑。
“不演戏,我吃西北风?不比你出身好,一生下来就是小姐命,我从小是个孤儿,被倒手买卖。饭都吃不上,还提什么良心节操。如今世道,当戏子来钱多。我长得好看,又会骗人,这是老天爷赏饭吃。虽然欺世盗名,总比真的去青楼妓院卖身好吧!”芍药从自嘲转为自怜,又从多愁善感转到嬉皮笑脸,忽冷忽热,忽明忽暗,复杂难言。
“什么公主小姐的,怎么你就不想做少爷公子,凤子龙孙?”孙善香奇怪,若还能转世投胎,为何不做个男子?
“这台上唱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巾帼英雄,女将军女政客什么的,要文要武。我文不能写稿史,武只能捞狗屎,平民百姓谁爱看。我演那么多身份,皇亲国戚,权贵世家,三教九流,可我从未演过自己。”芍药说到这里,自我怜惜,心中五味杂陈,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
“男人女人,好人坏人,我都演过。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体验人生么?声色香味,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可不就是围绕这些而活。我比不得文人墨客的才情与理想,救国救民还是让那些忠君爱国的义士来吧。这辈子我就做名满天下的戏子。至于是男是女,若我能选择,我还是要做女人。”可惜无法选择,命定的和尚。芍药眼睫微微敛下,眼下有片阴影。
“还是要做女人?你当真是女的?”孙善香回过味,惊讶道。
“我不像女人?”芍药还是花旦打扮,身段窈窕,娇媚动人。就她嗓子里发出滴溜溜清脆的声音,也足见女人的娇气。
“不像,虽然你长得像女人,可言谈举止彪悍如汉子。”孙善香摇头,两日相处下来,已把芍药当成了男人。
“看来我演的好啊!”芍药哈哈大笑,冲着这豪爽又嚣张的笑容,已经脱离了这个世道女子的刻板印象。
“你怎么笑得那么嚣张?是我说错了什么?”孙善香察觉到她的讥讽,又追问道。
“错的不是你,错的是那些爱撒谎的专家与窝里斗的女人。是世道黑暗,让你被蒙蔽了二十年。”芍药抚着自己的长发,唇角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还是觉得你在笑话我,到底是什么谎言?”孙善香好奇心勾起,便穷追不舍,打破沙锅问到底。她眼里有狐疑,有热烈的求知欲。
“看你我相识一场,我便不自量力,给你说一个真相。”芍药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灵动的眼眸朝左边滚动,眼波流转,娇媚的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放下嬉皮笑脸的面谱,正经了神色,倒还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此刻芍药眼里有厌恶之色,忿忿甩着水袖,掷地有声的说道:
“那些爱做梦的女人都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无中生有,搞些子虚乌有的爱情字条自欺欺人,逃避现实。在她们笔下的男人要么是神,要么是垃圾。当下的戏本子,糟糕透顶,让人作呕。什么宅斗宫斗,不还是靠男人靠爹靠父权,靠丈夫的宠爱活着。”
“民间有个典妻的买卖,妻子可以出租,衙门还有个法令,告发丈夫做恶,自身要受到更大的刑罚。这个世道对女子颇为不公,无论身份高低,具都一样。若是说人有贵贱之分,难道公主小姐就能幸运?自古以来,有多少公主死于和亲,多少公主死于男权夫权父权。当一个人的人格是由他人赋予,而非与生俱来,那这个人在这样的制度下还能说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