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婆说话前,枕在她膝头的少女坐起身来一脸敌意的瞧着不速之客,“怎么,我不是人?”
那双圆溜溜的荔枝眼,犹如婴儿般清透。周琴琴心想,翠绿阁何时来了小孩子?
“小姑娘,姐姐跟这位公子要说大人的事,你呀,不要凑热闹。”周琴琴心想这姑娘长得跟肉包子似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算不得情敌。
“喔?你想说何事?”槐序忽闪着眼睛,新奇的瞧着对面的女子,笑得很甜。
“奴家周琴琴,见过公子。”周琴琴不理会小丫头,对孟婆盈盈一拜,腰似弱柳扶风,人若浮萍楚楚动人。
“今夜花魁大赛,周小姐可参与了?”孟婆正眼看着搔首弄姿的周琴琴,随口扯了个话题。
“原来公子是来看花魁,那些姑娘自恃才艺心气高,要人哄着捧着,奴家可比花魁要温柔体贴。”周琴琴心中嫉恨,面上堆着笑,厚颜无耻的黏在孟婆身边。
今日的花魁大赛,是秦淮河畔多家青楼妓院还有教坊司合办的选秀节目,专门选几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搬上台唱歌跳舞,制造声势,打响自家招牌。这种比赛十分常见,都是招揽客人用的噱头。
“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怎么?你个小粉头还想让我白嫖?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今儿出门没带多少钱,你还是去找别的金主。”孟婆调笑几句,连个打赏也不给,也是抠到家了。
那周琴琴心有不甘,绞紧手里的帕子,暗道:这他娘的是只铁公鸡,就不信了,还不能让他上套。于是压在怒火,转着手里的帕子,转了几个漂亮的圈,往孟婆身边的扶栏倚靠,媚笑道:“公子真会说笑,看你这身打扮,便是个体面人。来翠绿阁的男人,哪个不是寻花问柳,寻欢作乐。”别装什么正人君子,正经人谁来妓院?
“你们的酒水太贵,还要给姑娘赏钱。她们喜欢摸客人,明明吃着我的豆腐还要问我讨钱,真是没天理。”孟婆苦恼道。觉得自己来妓院吃亏了,以她此刻的美貌,指不定谁吃谁豆腐。
这哀怨口,让周琴琴又惊又怒。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公子到底是来做甚?”难不成故意摆圣洁高贵的人设,恶心人的么?太贱了!周琴琴暗自咬牙切齿。
“凑热闹,好玩。”孟婆似笑非笑道。
“要是喜欢凑热闹,也别来这西南角。这走廊里,阴风阵阵,万一沾上邪气就得倒霉了。奴家带你去个好地方,那儿温香软玉,可得劲儿了。”周琴琴耐心的劝说,继续花言巧语哄骗着。
孟婆懒散的笑道:“喔?以你的话,这里闹鬼么?”
周琴琴说着鬼怪之谈面不改色,仿若当个笑话,“这里死过人,那姑娘死的惨,这地板洗刷了十几遍还重刷了漆,如今还有血腥味。倒也不必怕什么厉鬼索命,只是这里晦气,让人心情不好。”
又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孟婆挑眉,对这个妓女多看两眼,“周小姐不怕鬼?”
“有些人心中有鬼,整天疑东疑西,不过是自己吓自己,鬼神,无稽之谈。姑娘我向来不会求神拜佛,万事还得靠人,有权有势的男人比鬼神可靠多了。”周琴琴眼里满是自信,对无神论深信不疑,对鬼神嗤之以鼻。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孟婆本是有点兴致,如今知道她的想法,也是意兴阑珊,懒得理会。
“你对自己的眼睛这般自信,我倒是好奇了。”槐序对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上下打量,忽而饶有兴趣的笑道,黑黑的瞳孔里冒着红光摄入那双吊捎眼,窥探心眼。
嗖!周围的景象瞬间扭曲,陷入黑暗,仿若鸦影遮天蔽日,转瞬扑簌簌又飞散。时间回到四年前。
翠绿阁西南角的走廊上,倚坐着两个姑娘,其中穿着淡紫衣裙的女子眉清目秀温婉贤淑,不似烟花女子。她身边的姑娘便是周琴琴,两人相较之下,倒是这位淡紫衣裙的女子更胜一筹。
“玉瑶,你这身衣裳真好看,是什么料子做的?”周琴琴摸着那片淡紫衣袖,眼里带着深深的羡慕。轻薄柔软的细纱,衬得手腕愈发皓白如玉,垂地的裙摆波光粼粼,流转奇异的紫光。人靠衣装,玉瑶穿着这身衣裳,已经把这里的粉头都比将下去。
“这料子是我娘从江苏寄来的紫绡,听说是贡品,东京城的王孙贵族都喜欢这衣料。我家世代出绣娘,我娘刺绣手艺巧夺天工,这裙摆衣袖上还有她亲自绣的兰草。”玉瑶是个绣娘,绣工了得,大户人家的女眷们都喜欢她制作的衣裳。
“羡慕你这双巧手。我上次绣了方手绢送给了黎秀才,还被取笑了。男人都是一个样,还是姐妹最好贴心温柔。”周琴琴露出娇柔的笑容,嘴上嫌弃着新欢,却有股炫耀的得意。
“我这是手艺活,也难登大雅之堂。你书法好,又会写故事。我给小姐姑娘们做衣服的时候,时常听她们说到你出的书。”玉瑶善解人意,看出对方有心事,便夸赞道:“你看不光小姐夫人吹捧你的小说,还有那么多男人拜倒在你石榴裙下。前两天你跟我说的是陈先生,今日又是黎秀才,你的恩客都是青年才俊,能诗能文,才华出众,也是让许多人艳羡。”
当时周琴琴在翠绿阁也是小有名气,虽不是头牌也是个小粉红,身后一群追捧的粉丝,又男人无数,欢场之地混得如鱼得水。
“男人多也不是好事,你不知道,有些男人的嫉妒心占有欲比女人可怕多了。陈寔看着斯文,其实性情孤僻暴虐,他喝多了还会动手伤人。”说起这人,周琴琴脸色带着隐忧,心中不安,撩起袖子给玉瑶看手臂上的瘀痕,“这都是他给掐的。”雪白的胳膊上都是青紫瘀痕,看着触目惊心。
“想不到他一个读书人,居然对女人下手。斯文败类,他有什么道理这样对待你?”玉瑶吃惊,不由义愤填膺,心疼姐妹的遭遇。
“我从前那个丈夫也是时不时的喝酒打人,陈寔那凶狠的眼神,让我想到了过去的苦难。想不到我刚脱离虎口又入狼窝。这些男人根本不会尊重女人,吃饱了以后摔碗骂娘,给点小恩小惠便自当大爷。”周琴琴自怜自艾,诉说苦难,原来她是受不得前夫的虐待才逃入这风月之地避难,为了逃避恶夫纠缠堕落成了烟花女子,倚门卖笑。
玉瑶唉声叹气,无能为力,想了许久,才在犹豫中劝说道:“来烟花巷子里的男人,都是寻花问柳,哪里会真心实意?他们谈情说爱,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何苦执着于此地?要是没地儿可去,不如去我家裁缝铺里,做个活,虽发不了财,也能自食其力,不必强颜欢笑,依附男人。”
以周琴琴如今的名气,已攒下不少赎身钱,是有机会离开翠绿阁另寻天地,可是她却迷恋这富贵荣华,纸醉金迷,虽是哀怨声道,却迟迟不走。
“我父亲是个县官,发家以后便纳了几房妾,我娘为了此事争吵不休后来选择和离,带着我回到江苏,母女相依为命要这样过来了。离开男人不是活不下去,咱们可以选条好路走,过好日子。”玉瑶见她犹豫不决,又好声劝慰。
“陈寔不会那么蠢。我与他不过是露水姻缘,无名无分,毫无瓜葛。他如今仕途不畅,性情压抑,我陪他解闷了半年,也是尽了情分。黎秀才人品温良,家底殷实,这几日,还是他的柔情蜜意,我才消了许多郁气,他虽有妻室可他舍得给我花钱,珠宝衣裳,哪样都没亏待我。”周琴琴嘴里提着那些恩客,今儿不是张三,明儿就是李四,新欢旧爱,真是复杂难言。
“那你与陈寔是断了么?他不会找你麻烦?”玉瑶讶异了会,看着底下莺莺燕燕,又有些明白。
“应是断了,他昨日来找我,幸好黎秀才也在场,我便说有了恩客。他当时的脸色可吓人,阴鸷可怕,仿佛要杀人似的。还好,我看清了他的品行,跟他一刀两断。不然,以后又得遭罪。”周琴琴回想昨晚的情景,心有余悸,拧着帕子不安了会,又抚了把衣襟松了口气。
“看你说得这般惊险,那陈寔果真不是良人。还是早些分了好,希望你擦亮眼睛,别在遇上这等暴虐之徒。他如此肚量狭小,心胸狭隘,不会有好前途,你指望不上。”玉瑶对陈寔颇有微词,忿忿不平斥骂了两句。
走廊拐角处冒出个书生,宛若魔鬼般赫然出现在两个娇柔女子面前,杀气腾腾的盯着周琴琴,咬牙切齿仿若有着深仇大恨。
翠绿阁露天舞台上,舞姬们翩翩起舞,乐师成排吹奏靡靡之音。欢客与粉头调情说笑,案板上都是美味佳肴,老鸨眉开眼笑,衣袖沉甸甸的都是银钱的响声。
莺歌燕舞之中,西南角忽而冒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扑簌簌!屋檐上栖息的鸟雀都惊飞了。
白娟窗户纸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躲在门后的周琴琴此生第一次看到喷溅的人血,吓得面无人色。外面有人垂死挣扎,艰难的拍门求救。
方才那个书生掏出蓝光幽幽的匕首,周琴琴认出是陈寔,吓得胆战心惊二话不说便躲在玉瑶身后。陈寔爱而不得对这个见异思迁的妓女深恶痛绝,拿着匕首来做了断。眼看着他要对朋友袭击施暴,玉瑶阻拦强作镇定的喊道:“陈寔,你疯了吗?这里那么多人,岂能让你这般胡来?”
对暴徒还能有这几分胆气,也是甚为少见。陈寔稍稍意外,凶狠的眼神转移到了玉瑶身上,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神愈发怨毒,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是你。”随后,举起凶器便往她身上刺。
原以为他是冲着周琴琴而来,想不到玉瑶一个外人也会牵连其中,当场被刺中了咽喉,浑身颤抖,血滴纷纷扬扬落在她淡紫衣裙上,宛若桃花瓣。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身后的周琴琴仓皇跑进了旁边的房间关上门捎。
中了一刀之后,玉瑶并未死去,那匕首割断了声带,无法发声。她紧紧捂着喉咙,靠在了门扇上,焦急的拍门,希望周琴琴开门放她进去。
里面的人不做回应,还搬来了书柜压实了门扇。那杀红眼的书生,立马抓着挣扎的玉瑶连通十几刀,宣泄心头怒恨。
那拍门的手不断滑落鲜血,滴答滴答,飘了一地的血花。那门扇上都是掌印,那双巧手淋满了血水,在一声又一声的无力拍打后,最终无助的垂下了。
听到惨叫的嫖客粉头们,震惊不已,急忙围到西南角,便看到血淋淋的玉瑶靠坐着门板,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前方,死不瞑目。秀雅的脸上,布满惊恐与不敢置信的疑惑。
就这样,二十二岁的芳华女子,凋零在这处烟花角落。
那死前的幽怨之力,感应到玄渊的魔力,缓缓凝聚过来,穿越时空,拼凑起了残余的碎片。
这便是槐序从周琴琴心眼里看到的那段故事,收回法术,她诡异的笑道:“那个玉瑶姑娘,死得好惨,听说冤死的人会化成怨鬼,执念太深,会在死去的地方阴魂不散。”
看她说得吓人,周琴琴不以为然道:“都四年了,那杀人凶手也拉去菜市口砍头,恩怨已清。那玉瑶即便成了鬼,早去投胎了。”
槐序摇头,声音空灵清脆,在夜里带着几分阴恻恻的凉意,“她可舍不得走,这里还有她的好闺蜜。手拉手,一辈子好朋友。好朋友不走,她不走。”她唱了两句歌谣,那周琴琴脸色瞬间呆滞。
后脖子处吹了阵阴风,让人寒毛耸立。呼啸的夜风,仿若鬼嚎。本来翻篇的故事又浮现在眼前,那阴魂不散的陈寔手拿匕首前来索命,无辜惨死的玉瑶浑身是血死不瞑目。脑子嗡鸣声响,尖锐的利器刮着周琴琴脆弱的神经。
忽而,这个八面玲珑的头牌名妓满头大汗,惊慌失措的抱头逃下了楼。
“哼!”看着她消失的裙摆,槐序得意的插着小肥腰。
“不信鬼神,尚可原谅。但不信因果报应,那是咎由自取。”孟婆凉凉说道,拍拍手起身,也踱步走下楼梯,散漫说道:“困苦因为作恶,作恶因为困苦,若不觉悟,重蹈覆辙。”
槐序嘻嘻笑放上去,像个小顽童,“人心相背,大多数人都有两幅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