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松、鲁智深等人暂时不提,回过头再说郓城县里的众人。送走了赵子昂一干人等,梁中书又在郓城盘桓了几日,整个济州府甚至是临近的东平、东昌二府的大小官吏、富家子弟,多有过来拜见的,梁中书自然又得了不少好处。且说这日正是六月初一,官府的规矩是不接见的,梁中书也就有了空闲时间,王府尹这才有机会做东,宴请梁中书,宴席就设到宋江家中,陪客也无他人,只是二人饮酒,宋江、杨志一旁站立侍候着。
王府尹敬了一杯,说道:“中书大人此次三堂会审,得到天下盛赞,当今皇上定有耳闻,想必近日即可得到晋升,出将入相,也是寻常之事,听京城人言,想必是钦定的枢密院三司副使兼任督察院正卿,如此,下官先祝贺了。”梁中书早已听厌了此等阿谀奉承之词,冷冷说道:“进了朝廷,未必是什么好事,那里边一帮清流之士,常常以道德模范自居,处处监督他人,哪里有大名府逍遥自在啊?”
王府尹内心一惊,看来这个梁中书还是不想让位的,那么,自己的前程便被他挡在那里,自己又敢怒不敢言的,于是,就试探着问道:“难道大人还在想着要破了那抢劫生辰纲一案?那可是十万雪花般的银子啊,可惜了。”
梁中书冷冷一笑,说道:“与强盗争利,哪儿有那么容易啊,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们是瞅准机会给我们致命一击,我们是处处提防又防不胜防,他们是亡命之徒,我们是洁身自好,如此反差,我们怎能与他们争个死活,钱,丢了也就丢了,还找强盗们论什么理去?”王府尹点头称是。梁中书接着说道:“这利益啊,便如水,不在高山,自在低谷,不在清洁之处,便在便溺之间,总是要流动的,天下之钱,好由一比,百川归海,那海便是当今皇上,我们最多是条小溪,做的是过手买卖,向上是要孝敬的,向下是要伸手的,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官,那强盗也便是到了我们的小溪旁,臼起一瓢然后逃之夭夭罢了,我们去刻意缉拿,反倒误了收取百姓之‘水’,不划算的。”
梁中书感叹一声,王府尹唯唯诺诺地点着头,问道:“如此说,大人是无意于朝廷重臣之位了。”梁中书又笑道:“怎么可能,这事岂是你我说了算的,这当官啊,干不好是要下台的,干得太好是要回朝伴君的,自古言‘伴君如伴虎’,天下众人皆看着皇上一人,皇上过失,在众人的眼里,皆为伴君之人的过失,故尔前朝重臣,或忠或奸皆不必论,试问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说句实话,中书早有退意矣,只等做了这一票,我便推荐王大人出任北京太守,如何?”
王府尹正要假意推脱一番,梁中书摆了摆手,说道:“不必推脱,你现在的想法,即是数年前梁某的想法,这官场啊,如同风月场,同样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娼、娼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未得之时,昼夜思想,等到娶到家中,过不了二年,又觉得乏味了,便想起他人家女人的好处来,却不知道,他人家的女人,也是他人已经厌倦了的啊。正如你那干女儿,于你是鲜嫩之物,于他卢员外,却早已束之高阁了,这太守之位啊,过几年恐怕你也会厌烦的,若不是有那两个小钱要挣,谁愿意操这份心啊?”
王府尹终于明白了,这个梁中书,是要在离任之前,把大名府能收的,要收净,能榨的,要榨干,尤其是卢俊义,恐怕是难逃此劫了。站在一旁的宋江、杨志连连点着头,这里根本没有他们说话的地儿,可梁中书似乎言犹未尽,看了宋江一眼,说道:“公明,听说你与晁盖交厚,你给我讲讲,这盗贼,我们官府怎么就不能剿灭,还世代流传,万古不绝呢?”
宋江拱手回答道:“小人愚钝,请大人教我,小人只想到,或许是官匪一家之故吧?”
梁中书笑着挥了挥手,说道:“你仅仅答对了一点,这江湖啊,是打打杀杀,也是人情世故,更是名利的争夺场,是黑白两道相互角色的转换,打打杀杀是江湖的表象,猎物死了,猎人又该向何方?人情世故是江湖的故事,曲终了,人散否?江湖是名利的争夺场,谁能站在最中央?江湖是黑白无常的世界,黑夜尽了,未必是天明。有人读懂了打打杀杀,有人读懂了人情世故,有人读懂了名利争斗,有人读懂了黑白无常,但谁又能读懂天下最大的江湖呢?天下最大的江湖,便是他皇帝啊。
然而最大的江湖,却是一条不归路,人人皆逃得、皆躲得、皆隐得、皆皈依得、皆人间蒸发得,唯他皇帝老儿不行,他永远读不懂大宋本身的江湖、自己的江湖,三国时鲁肃曾对孙权说过:‘我等皆可降曹,唯主公不可降曹,我等降曹,官不低郡守之位,可享一世荣华富贵,主公降曹,后果若何?或未必知也。’常言说,降得了丞相、降得了将军、降不得者,唯他皇帝老儿一人啊,金人南向,恐怕是早晚的事啊。
人情世故的江湖,便是‘飞鸟尽、良弓负,狡免死,走狗逃’,而且逃得越远越好。尤其是到了最后黑白不分的江湖,无利可图的江湖,凶险阴暗的江湖,尔虞我诈的江湖,明争暗斗的江湖,人情淡漠的江湖,分分合合的江湖,起起落落的江湖,一去不复返的江湖。其实,江湖非大雅之地,实乃大俗之所在,俗到如何苟活、如何活着、如何更好地活着,俗到如何不死于非命、如何平安地死、如何好好地死,更俗到如何从这生死之中看到静、看到空、看到无、看到元。”梁中书近乎悲凉地说道。不难看出,这个曾经的状元郎、大学士内心的起伏,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梁某,做不了忠臣,也未必是什么奸臣,只不过是一个贪臣罢了。这或许就是我的江湖,同样是一场看不透的江湖,一场逐臭的江湖啊。”
众人感叹了一番,宋江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晁盖的梁山泊,是剿不得的?”梁中书冷冷说道:“剿得了一个晁盖,剿不完天下的晁盖,大宋这名利的江湖里,臼一瓢属于他人甚至是官府的水,无大碍的,只要不反对上边那个画画、写字的老先生,谁又理他干什么?”就在这时,杨志从门外回来了,呈上千两交子票据,轻声说道:“晁盖那厮孝敬的。”梁中书哈哈大笑道:“看来,他还是个穷贼吗?与他这号穷鬼争气,不划算的。”宋江内心一惊,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