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漾和谢贤战死,皇帝颁了一道追封为侯的诏书,被贬谪的谢淑妃重新提为夫人,掌后宫权;无数的金银赏赐下来做补偿,乍一瞧谢氏风光无限,竟是有越过杜家的苗头了。
可看得明白的都知道,谢氏如今算是日薄西山了,年轻一辈最杰出的两个才俊全都黄沙埋骨,往后只待谢陵一死,谢氏门户地位再无以为继。
但不论各方如何猜想,谢氏都只是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操办了丧事,一如既往地过日子。
谢漾停灵那几日,楚昭黎去了,生前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死后的葬礼却并不热闹,相反还有些冷清。
大抵是瞧出了谢氏的日薄西山,昔日踏破门槛的官员如今一个个全都不来了,人情就是如此,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倒显得楚昭黎像个异类。
他给谢漾上了炷香,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像是出于礼节勉为其难才来的,没有几分真心。可事实上,楚昭黎是难过的。
他在弋阳城如同无根浮萍,君父不爱,百姓不敬,谢漾算是他同这纸醉金迷的王都唯一的联系,而现在,他死了。
生死这件事,从来都是属于活人的热闹,旧时他的母妃自戕时,楚昭黎也认真想过,死亡这件事究竟算什么?对活人的惩罚么,否则他何至于那么痛苦。
可是现在,他又不明白了。
谢漾死了,整个谢家哀恸一片,可享受着他用性命搏来胜利的君王、朝臣,乃至于满城百姓,却好似都遗忘了,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恭贺着太子同丞相幺女的婚事。
楚昭黎从来没有似此时此刻一般厌恶皇帝所谓的帝王之术,君父权衡利弊选择轻轻揭过旁人对他下毒之事,他尚且只是悲哀。
此时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种愤怒,将士在边疆抛头颅、洒热血,竟还要防备来自身后的阴谋阳谋么?太过可悲可笑了。
楚昭黎抬头瞧着素练装点的灵堂,棺材前头幽幽惨惨的青烟,忍不住扶上了谢漾的棺材——这是皇帝赏赐下来的。
上好的金丝楠木,价值连城,可就是这般,才越发讽刺,谢芙未满二十,谢漾将将弱冠,谢贤长些,可也不到而立之年,这些死物赏赐得再多,又有何用?又换不来他们的命。
“殿下。”谢陵瞧见楚昭黎有些意外,可也只是朝他打了个招呼,便不说话了,只安静地更换新鲜的供品。
“师父,谢家从此打算何去何从?仍居朝堂,还是如旁人所想那般,安独静退?”谢陵不说话,楚昭黎却是主动开了口。
“殿下认为谢氏当如何?”谢陵问,他虽对楚氏失望透顶,却到底不至于迁怒楚昭黎,若是要细论,他们反倒都是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谢氏门风清正自守,向来以素退为业,谢家幺子高卧东山,素有高名,只是名望再高,若无实权,门户的兴盛便如同镜花水月。”楚昭黎轻轻地说道,他隐约有种预感,他必须要争一争了,
“如今并州军事落于杜氏手,难道在豫州的势位谢家也不想要了么?”
……
楚昭黎从谢家回来,路舟雪就站在宫门口等他,见他回来,上前扶他下马车,一边问:“如何?”
“谢贤战死,豫州刺史位空缺,谢陵不是会搬弄权术的,如今能接任豫州刺史的也就只有谢仪了。”楚昭黎说道,“只是谢仪此前一直高卧东山,无处世意,会不会出刺豫州就不清楚了。”
事实证明,谢仪并不是真正意义上不问世事、醉心玄学的酸腐名士,此人不但出刺了豫州,还很是一番雷霆手段稳住了谢氏在朝堂的话语权。
又因其此前高卧东山,名望甚高,如今入仕朝堂,一时间风头无量,竟真的有与杜氏平分秋色的意味。但谢仪此人年纪轻轻便老谋深算,稳固住了谢氏的门户地位后竟又隐遁了下去,不竞权势,不求非分。
随着谢氏在豫州经营得风生水起,楚昭黎也终于在谢陵的暗中帮助下养了一支军队,这军队不是别的,正是用当年谢芙那三千抬嫁妆养的。
只是后来战事突生,这批士兵还没练好,谢漾便匆匆披挂上阵,军权几番辗转,最终交到了楚昭黎手里。
“豢养私兵,小黎儿好大的胆子。”路舟雪随楚昭黎视察的时候忍不住同他咬耳朵。
“父皇不是总说我狼子野心么,不做点真的,怎对得起他的抬举?”楚昭黎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抓住了路舟雪的手,二人十指紧扣。
“怎的突然想争了,你不是想出去么?”路舟雪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视线却看向了下头正操练的士兵,数量不多,只有五千,可胜在都是精锐,若是练好了,以一当十不是问题。
“只是忽然在想,坐到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会不会随心所欲一点。”楚昭黎淡淡道,从前他无所谓,因为总归是要走的,可是质子一事让他明白,
只要他的身体里一日流着楚氏的血,他就一日走不掉,即便天涯海角,只要有需要,他都会被抓回来,作为牺牲品推出去。
“这五千名士兵,养起来不容易吧,你哪来的钱?”路舟雪又问,他眼见楚昭黎一身衣服缝缝补补穿三天,实在想不出后者哪来的钱养兵,莫说是谢芙的三千抬嫁妆了,那点东西早该花光了。
“棉棉,你别只看我穷困潦倒啊。”楚昭黎忍不住失笑,把军符随手塞给路舟雪玩,“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是有封地的?”
路舟雪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只记得初见时少年芝兰玉树,疏离又戒备,再后来见他孑然一身,受尽苦楚,只顾着心疼去了,哪里还记得问他这些?
“我有封地的,封号为‘庸’,在西南,虽是穷山恶水,可他们不知道,西南出奇药,这些年我很是赚了些金银。”楚昭黎说着朝路舟雪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是相当得意。
“你这小子,我道你为何想去西南,原是老巢在那呢。”路舟雪面上笑骂,心中却是止不住的难过,这些事情,其实萧风灼也是同他说过的,就在旧王都讲不死国故事的那个晚上。
“只是那孩子出生时声势浩大,却天赋平平,文韬武略、诗词歌赋,无一样出彩,国君本就不喜爱他,何况才学平庸呢?”
“太子天资愚钝,又不通人情世故,国君寿诞送了一件礼物讨好,不想弄巧成拙,竟让国君以为他意图谋反,当夜便被废了太子之位,禁足宫中。”
“所以没多久,废太子就被他爹找了个理由丢到西南蛮荒去了,封号‘庸’,平庸的意思。可叹不死国昔日繁华旧都不再,倒是那庸王封地背靠苍梧山,反倒在妖族的经营下喧闹起来了。”
“庸王,楚昭离。”
路舟雪不知道那时萧风灼以一种玩笑话提起旧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大抵还是耿耿于怀的,否则何至于语气那般讥诮。
楚昭黎并不平庸,路舟雪想,只是因为君父不喜,所以满城流言蜚语。
转眼春去秋来,弋阳城的树叶又泛了黄,杜乔同楚昭昀的婚事也喧嚷地办了起来,太子娶亲的仪仗走过长街,敲敲打打地就过去了,热闹的丝竹管弦声,在长乐宫里都能听到。
“皇太子娶妃,小黎儿在想什么?”路舟雪唯恐楚昭黎难过,挨在他身边,脑袋放在他肩头。
“若是来日我嫁你,三千里红妆,定比他们热闹。”楚昭黎笑答,一句赤诚之语却叫路舟雪骤然红了眼眶。
他不期然想起在不周山那次潦草收场的婚礼,那时萧风灼也是一身大红嫁衣,却被彼时追逐天道的他所舍弃。
路舟雪忽然再一次感觉到了痛苦,越了解萧风灼的过往,他才觉自己伤他越深,曾经他可怜予昭不为人所爱,萧风灼又好到哪里去呢?
路舟雪不敢想,萧风灼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成婚,迎来的却是又一次的背弃,他该多难过?
“棉棉,你怎么哭了?”楚昭黎只觉肩头忽然潮湿一片,手忙脚乱地给路舟雪擦着眼泪,一边无措地哄着人,“我哪里说错话了么?”
可就是这样,路舟雪才越发难过,这样温柔赤诚的人,怎么会没有人爱他,怎么能有人不爱他?路舟雪难过地抱紧了楚昭黎,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楚昭黎一愣,却是更紧地拥抱住了他,仿佛抱住了一生的执念。
“棉棉,你会走吗?”楚昭黎问,他的世界太荒凉,他试图容纳进许多人,可他们全都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满目疮痍的废墟,现在这个废墟被路舟雪重新搭建起高楼,倘若有一日他也离去,那楚昭黎将一无所有。
他也曾从心里产生过恶念,折断仙人的手脚筋骨,让他永也无法离去,可他成为不了那样的卑劣者,他应该从泥沼里爬出去,而非把所爱拉下深渊,黑夜太痛苦,他舍不得他与自己共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