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不要去和亲……”高热未退的七公主拽着皇帝的袖子梨花带雨地哀求,一双明眸被泪水洗透,七公主望着他,依赖的模样极大的取悦了皇帝。
莫说皇帝本就不打算叫七公主去和亲,就算是有这个打算,如今叫这双泪眼那么欲说还休地一瞧,便也狠不下心来了。
所以,公主不能嫁,可是皇帝又不想开战,焦头烂额之下,他求到了萧翎那里:“国师可有法子?”
“我尽力而为。”萧翎点头应下,当日便去拜访了巫咸使臣,二人不知密谋了些什么,那巫咸使臣当即就传了一封书信回去,似是请巫咸王旨意,是否改换和亲公主为质子。
巫咸王起初一口咬死只要公主,原话是要个质子来无用,于是萧翎亲自书信一封,谁也不知他在里头写了什么,等巫咸王的信件再来,竟已是同意了换和亲公主为质子的条件。
和亲公主改为质子,也并未体面到哪里去,只是皇帝不用牺牲他的掌上明珠,自然皆大欢喜,只是质子,让哪一位皇子去呢?
皇帝始终未曾下旨,他似乎在犹豫不决,又似乎在等什么人来主动请旨为他分忧,省得他下旨,平白坏了父子情分。
“和亲公主改为质子,我以为他会直接下旨叫你去的。”路舟雪听闻消息,到底忍不住冷嘲热讽,“如今竟是犹豫不决,瞧着倒像是对你还有三分真心。”
“他只是在等我主动请旨。”楚昭黎轻轻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盘,这是昨日路舟雪出宫给他弄来的小玩意儿,
“一个废太子,再合适不过的质子人选了,只是滇蛇之毒一事他才舍弃了我,如今再下旨叫我去做质子,到底叫人诟病。”
“那就这么耗着?”路舟雪问。
“嗯,耗着,万一呢,也许父皇善心大发,就不叫我离家去国了。”楚昭黎随手把算盘的珠子尽数归位,话语中带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隐秘的希冀,“北地太冷,我会死在那的。”
又拖了半月,初冬渐渐过去,天气越发地冷了,皇帝到底没等到楚昭黎主动请旨分忧,巫咸使者已经多番催促,他只得不得已下了旨,心中却不免恼恨楚昭黎不懂事,非要叫他下不来台。
恰逢有人检举废太子在宫中淫乱,同宦官纠缠不清,弹劾他的是杜氏的人,但皇帝不在乎了,他只要一个贬谪楚昭黎为质子的借口,于是连带着那头白鹿的旧账也一并被重新提起。
“废太子昭离,资质平庸,品行不端,欲篡夺皇位,本该贬为庶人,流放岭南,念先皇后慈悲,故不夺其名,着令出北国为质,将功折罪,钦此。”
陈平宣读完旨意,神色复杂地看向楚昭黎,见后者跪在地上毫无反应,便出声提醒道:“大殿下,快些接旨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难不成还要谢恩?”楚昭黎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却还是在笑,语气讽刺,“我欲篡夺皇位?笑话,楚昭昀狼子野心都写在了脸上,父皇何曾在意?朝臣何曾在意?”
“孽子!孽子!他这是对朕不满?!”听完陈平的复述,皇帝气得发抖,很难说没有恼羞成怒的缘故,但为君者,永不会承认过错,这是从来的惯例,“让那个孽子来见朕。”
“父皇,您告诉我,我究竟哪里不好,您对我厌恶至此?”见到皇帝的第一面,楚昭黎就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显示着明明白白的困惑。
皇帝却只是目光冰冷地审视着他,半晌后才道:“平庸蠢笨,懦弱无能。”
八个字,就说完了楚昭黎的全部。
“父皇,你扪心自问,究竟是我蠢笨无能,还是你从来就不许我争?”楚昭黎露出一个悲凉的笑来,也不自称”儿臣“了,“但凡同朝臣走近一步就是狼子野心,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猜忌我?”
皇帝眉头一拧,正要出声训斥,先被楚昭黎出声打断,他忍受了太久了,现在忽然不想忍了:“论犯上作乱,楚昭昀,楚昭瑾,哪一个不比我肆无忌惮?对他们,你就是慈父,对我呢,你恨不得打死我。”
“你是太子,如何能同他们相较?”皇帝觉得他最近当真是把楚昭黎宠坏了,竟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冬无炭火,夏无凉衣,宫婢都可以骑到头上欺侮的太子么?广平侯那样的纨绔都可以随意戏弄于我,父皇怕是无法想象吧。”楚昭黎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父皇,上月我中滇蛇之毒差点丧命,你选择息事宁人,如今巫咸人要质子,你又让我去。”楚昭黎在自己的心口戳了戳,“父皇,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皇帝被说中了痛点,底气忽然没那么足起来,他到底是缓和了态度问:“那你想要什么?”
楚昭黎跑过来说这么一些,无非就是要讨要些东西,爵位、食邑、金银珠宝,给他就是了,虽是质子,但皇帝自觉自己还不至于那么吝啬,连这些东西都不给。
“父皇,儿臣只是想要活着。”楚昭黎一眼看穿了皇帝心中所想,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不等皇帝允许就自行离开了承明殿。
他不怕皇帝降罪,有本事弄死他。
楚昭黎走了,皇帝坐在承明殿的龙椅上,心神大动久久不能平息,他在反复地回想楚昭黎那句“儿臣只是想要活着”,他在想,他何时没有让楚昭黎活了?
就算是因为白鹿震怒的时候,也并未拿楚昭黎怎么样,他为何要说那样的话?简直大逆不道!
楚昭黎失望又痛苦的目光在皇帝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他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在想,他难道什么时候逼楚昭黎去死了?
烦躁之下,皇帝到底忍不住去寻了谢淑妃,把今日之事同她说了,后者一愣,而后叹息一般地说道:“陛下,您这是要黎儿死啊。”
“什么意思?”皇帝捏了捏眉心,有些不耐烦,他不明白为什么谢淑妃也这么说。
“黎儿身体早就不好了,滇蛇之毒坏了根基,本没几年好活了,陛下难道一点都不知道?”谢淑妃问。
皇帝一愣,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楚昭黎一向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见得多了,他也就习以为常了,随后就忘了,长期瘦削的身体,从来都不正常。
“那质子……”皇帝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莫说北地何其苦寒,单是长途跋涉就足够要他的命了。”谢淑妃叹息道,“瑜儿是您的孩子,难道黎儿就不是了么?质子也并不比公主和亲更体面。”
皇帝于是又犹豫了,只是还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来,边关忽然传来战报,巫咸王世子率军突袭雁门郡,叫嚷着要中原皇帝跪在脚下俯首称臣。
既已开战,也不必维持什么两国体面了。那桀骜不驯的巫咸使臣当众被砍下了头颅,然后以同样的方式装在木匣子里送还给了巫咸人。
战争一触即发,谢漾与其堂兄谢贤披挂去了边关,出征时大雪积了半尺,刮骨的风吹得又急又烈,仿佛要把人的血肉都刮掉。
“棉棉,打仗了。”楚昭黎缩在炉火边瞧着檐上的积雪出神,他看起来有些哀伤,“去年送亲的时候,她仍旧鲜活得像峭壁上的红花,如今却成了身首异处的他乡鬼了。”
“你在难过。”路舟雪抹了抹楚昭黎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神色有些怜惜,“因为谢芙?”
“不止,我大抵真的是个懦夫吧,谢芙敢去和亲,我却不敢去做质子。”楚昭黎垂下眼眸,掩住了满眼的怅然,“我一辈子都想离开京城,却又怕客死异乡。”
楚昭黎很难向路舟雪说清楚心中这股油然而生的不安,那是一种很无力的感觉——从谢芙的死讯里,他仿佛窥见了既定命运的不可更改。
这场战争一直从隆冬腊月打到了次年盛夏,巫咸王世子的头颅被砍下来送回了弋阳,他们赢了,却是惨胜。
先锋军势不可挡,支援却后继无力,进攻的军队不得已退守雁门郡,在设施简陋的城楼上同巫咸人鏖战七日,终于勉强支撑了下来。
谢贤战死沙场,尸身混迹在血染黄沙的尸山血海里,根本无从辨认;谢漾比他的堂兄好些,却也是抬回弋阳的,背上一道贯穿整个身体的伤疤,血肉外翻,深可见骨。
一双儿女皆死,谢夫人扶着棺材哭得肝肠寸断,没几日便病倒了;正值壮年的谢陵一夜白头,仿佛老了好几十岁。
但战死沙场的悲哀仿佛只留给了谢氏,朝野上下皆是一片扬眉吐气的庆贺声,楚昭昀都难得穿了鲜衣,在朝堂上口若悬河地称颂了高位上皇帝的丰功伟绩。
世家文臣无不感念上苍,感念皇恩浩荡,还了他们一个边疆安定的盛世朝堂,至于为所谓“盛世”马革裹尸的谢家,谁都没有提及。
又或许是有意不去提及,谢氏掌兵,皇帝也好,杜氏也罢,都唯恐其功高盖主,如今谢氏儿郎去其二,皇帝心中事实上是偷偷松了口气的。
至于支援为何后继无力,自然也就不必多说,无非是怕谢氏由此更进一步,威胁皇权,也威胁杜氏声望。这无疑是皇帝和杜相都默许了的有意舍弃。
而厮杀到了最后的谢漾至死都不知道,他所扞卫的家国,竟先放弃了他;尸骨无存的谢贤更无从知晓,原来他的性命亦是弄权者博弈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