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底没忘了让人去查太子同谢氏的往来,禁军统领严骁办事牢靠,动作也迅捷,没多久,太子这几个月的私交往来便尽数被查清楚了,写在纸上整整齐齐地呈放到了皇帝的面前。
而事实上,楚昭黎的私交很干净,一未恃宠而骄,二未结党营私,皇帝以为的同谢漾往来甚密,事实上也就局限于吃茶下棋。
他同谢漾的交情,是在送谢芙和亲后才建立起来的,在此之前,甚至不如楚昭昀同谢家熟络。
再说白鹿,那的确是他自己打的,这事儿不必查,因为狩猎那日严骁也在,他亲眼看着太子张弓搭箭射中的白鹿。
“除了谢漾,太子在京中就没有旁余的友人了么?”皇帝看着手里折子上楚昭黎少得可怜的人际交往,不禁咂舌,昨夜的雷霆之怒也消了,冷静下来后,倒是后知后觉的为错怪了楚昭黎的事感到愧疚。
想起昨夜跪在雪地里的太子,他连忙唤来内侍陈平问道:“太子呢,他昨夜跪了多久?”
陈平此时也摸不准了皇帝的意思,是要秋后算账,还是从轻发落呢?便只得中规中矩地道:“太子殿下跪到今日寅时,支撑不住晕倒了,就送回东宫了。”
念着皇帝忌讳楚昭黎同谢氏走得近,他便没提是淑妃娘娘亲自来接的人。
“晕倒了?可有叫太医?”皇帝一听,脸上显出急切来,这么一看,似乎他待楚昭黎到底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皇帝想着想着便往东宫去了。
长乐宫没有他想象的热闹,或者说宫人来往得冷清,不像储君该有的待遇,皇帝渐渐皱了眉。
待进了内殿,便更没什么人了,一个宫婢靠着太子的床榻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容颜憔悴的太子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满头大汗也没个人帮着擦。
“你们便是这么照顾太子的?!”皇帝带着怒意的质问声响起,吓得打瞌睡的宫女直起身来立马就跪了下去,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昭黎被声音惊动,他动了动眼皮,似乎要醒来,到底没睁开眼睛,眼皮下的眼珠不断地滚动,仿佛陷入了什么极为可怕的梦魇。
皇帝探了探楚昭黎的额头,发现滚烫得吓人,不禁问道:“太医呢?太子烧成这般,怎的太医不在宫里候着?”
“回、回禀陛下,五殿下闹头疼,杜娘娘便把太医都请了过去,说要先给五殿下看完。”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禀道。
“头疼?倒是有理有据。”皇帝冷哼一声,他如何能不知道杜夫人打的主意,所谓五皇子头疼,无非就是有意拖着不让治,非要太子烧成傻子不可。
“陈平,你亲自去请,替朕问问杜春华,什么样的头疼要一整个太医院十几个太医?莫不是有小鬼作怪。”
皇帝亲自发话,到底是比无权无势的楚昭黎管用的,没一会儿,陈平就带着太医来了,跟在后头的还有一个谢淑妃。
“爱妃如何来了?”在这里瞧见谢淑妃,皇帝还是意外的。
谢淑妃出生将门,多受世家贵女排挤,她自身亦不爱与她们为伍,连带着对皇权也不那么热衷,素来是个事不关己的性子,对诸事都不大在乎。
倒是想不到她还会管太子的闲事,莫非太子当真同谢氏来往密切?皇帝看着谢淑妃,心中不免又起了疑心。
谢淑妃受世家贵女排挤,又无子嗣傍身,却能做三皇子养母,在杜春华掌权的后宫常年立于不败之地,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只一眼,她就知道皇帝又开始胡乱猜忌了,心中虽厌烦皇帝这多疑狭隘的做派,却还是为着太子不受牵连,耐着性子道:“漾儿不懂事,胡闹牵扯到了太子,请陛下恕罪。”
原来是觉得侄子闯了祸,这才对太子关照一二,这倒是符合谢氏的门风,无论如何功高,从来都含明隐迹。
皇帝想通了这一点,又放下心来。
那边太医给太子切了脉,眉皱得紧,却拿不准该不该同皇帝禀报,毕竟昨日皇帝寿宴的事闹得不小。
“太子如何?”谢淑妃却没有这些顾虑,见太医拧着眉,不由得有些担心,“你但说无妨。”
“殿下体内多旧痼,想是常年受寒所致,昨夜又在雪中长跪,已然伤了根本。”得了谢淑妃的保障,太医便也实话实说,“日后需得细细调养,万受不得寒了。”
“怎会如此,堂堂太子,难道还有人短了他的炭火衣物不成?”皇帝在前朝生杀予夺,却很少关心后宫的龉龃。
无法理解,他虽不喜欢楚昭黎,可到底是个太子,如何就会被磋磨成了这样?即便是生母不显的二公主,也不至于就狼狈至此了。
“陛下不妨瞧瞧这长乐宫,又哪里像是太子的居所?”谢淑妃轻轻地开口,这些年她有心照拂太子,可因为皇帝从来猜忌后者,到底不敢做得太多。
殃及性命的事儿她还能扯事关国本的大旗,让太子得以夹缝求生,至于那些伤筋动骨却不至于要命的折腾,也只得楚昭黎自己受着了。
“昀儿幼时孤弱无依,陛下尚且知道将他记在臣妾名下养,一个没有外家、没有母妃,却有太子之名的孩子在后宫会遭受什么,陛下雄才大略,难道真的想不到么?”
谢淑妃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也没有为太子申辩的意思,神色依旧是冷淡的,仿佛只是很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可就是这样,她的那些话落在皇帝耳朵里才显得振聋发聩——
他知道的,只是下意识地忽略了,然后看不上楚昭黎的谨小慎微,痛斥他懦弱不堪大用,可是他忘了,张扬也是要底气的,否则堂堂太子,何至于连京城的寻常百姓都能讽刺一句。
“……好好照顾太子。”皇帝丢下这句话,有些狼狈地转身落荒而逃。
谢淑妃瞧着皇帝离去时略显狼狈的背影,忍不住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看吧,皇帝分明什么都知道,可他不会承认自己是导致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喜欢同狼子野心的儿子们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却对真正恭顺孺慕的孩子吝啬说一句:“是朕亏欠了你。”
就像那只给楚昭黎招来祸患的白鹿,太子一无所有,那已经是他能献给君父的最好的礼物了,可是皇帝呢,他看不到太子的用心,却去怀疑他妄图僭越。
这本身,实际上就是一种偏心。太子其实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在皇帝面前任性的资格。
“……淑妃娘娘……”床上楚昭黎嘶哑的嗓音唤回了谢淑妃的思绪,她闻声坐到太子床边,瞧着生病后越发苍白瘦削的人,不免难过。
她面露不忍地给楚昭黎拉了拉被子,柔声细语地问:“殿下醒了,可还难受?”
“疼……”楚昭黎张嘴泄出一声气音,也没说哪里疼。
谢淑妃却先红了眼睛,抬手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汗:“好孩子,先喝药,喝了药再睡会儿,睡醒病好了,就不痛了。”
谢淑妃说着接过宫人试过毒后递过来的药,交手时药碗里的汤匙不慎落到地上沾染了灰尘。
“淑妃娘娘赎罪。”宫人心中一紧,连忙跪了下来。
谢淑妃皱了皱眉,却也没为难她,只是道:“无事,还不快去换一根汤匙来。”
宫女急忙下去重新换了一根汤匙交给谢淑妃,她接过来在药碗里搅了搅,吹了吹,觉着温度差不多了便把药碗递给了楚昭黎。
楚昭黎起身接过药碗仰头饮尽,然后重新躺下,谢淑妃又给他掖了掖被角,见他神色忧愁,知道他是心中郁结,便道:“好生歇息,旁余的事,等病好了再想,嗯?”
“淑妃娘娘,谢谢你,若不是你,孤恐怕……”楚昭黎苦笑一声躺下,神色有些黯淡,看着像是心灰意冷了。
许是生了病的缘故,又或许是谢淑妃不是旁人,楚昭黎难得说了句气话:“废太子的圣旨,还没有来么?”
“说什么胡话。”谢淑妃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想了想,还是道,“方才陛下来过,问了你的情况,应当是消气了,本宫今早也问了漾儿,那白鹿的确是你打的,你本就无过,哪里就至于废太子了?”
“孤这太子,废与不废又有什么区别呢?”楚昭黎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淑妃娘娘,是孤不想做这个太子了。”
“黎儿不想做太子,想做什么呢?”谢淑妃见他这般,也不忍再劝,只是轻声问着楚昭黎心中所想。
“说句大逆不道的,父皇本也没打算让孤在储君的位置上久坐。”楚昭黎轻描淡写地就揭开了自己的遮羞布,“是废是贬,其实都无所谓,能从这囚笼一般的宫城离开,孤就满足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谢淑妃轻声应和着楚昭黎的话,事实上她很清楚,楚昭黎出不去的,他要么死在皇宫里,要么活着在天子脚下做囚徒。
谁也不敢把一个做过太子,可能有谋反之嫌的人放出宫城。更别说皇帝的这几个儿子谁都不是宽容大度的主。
“是啊,但愿吧。”谢淑妃的未尽之言他何尝不懂?不过是抱着渺茫的希望得过且过罢了,楚昭黎笑了笑,忽然感到一股血气翻涌,紧接着腹部剧烈地绞痛起来,顷刻间便是满口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