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喧嚷的蝉声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雨渐渐远去,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打湿树梢翠绿的枝叶,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弋阳城渐渐染上秋季寂寥的底色。
“棉棉,江州刺史病故了。”楚昭黎坐在庭院里,瞧着初秋的第一片枯叶落下,无端有些感慨,“生死这件事儿啊,都是活人的热闹,你瞧那人一死,除了哭坟的,便都是盯着他那个刺史之位的了。”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除了至亲,谁会在乎他死不死的。”路舟雪将一件外衣披到楚昭黎肩头,他不可随意干涉人间命数,可为了楚昭黎,到底少些顾忌,只是少不得要多付些代价了,“你若想去江州,我可为你筹谋。”
“又说胡话。”楚昭黎笑着回头,按住路舟雪搭在他肩头的手,轻声道,“万事皆有代价,这我还是清楚的,棉棉,你不必为我如此,总归不是什么非争不可的差事,顺其自然就好。”
“你倒是不着急。”路舟雪干脆在楚昭黎身边坐下,靠着他的腿无奈感叹,“倒是叫我毫无用武之地了。”
“怎么会。”楚昭黎轻笑,“棉棉陪着我,放在以前已是求而不得了,岂敢贪心更多。”
“你可以贪心的。”路舟雪叹道,偏头蹭了蹭楚昭黎的手心,然后抬眸一脸真挚地望着后者,诚恳道,“我不是皇帝,不会吝啬爱你。”
“是么?”楚昭黎歪了歪头,有些可爱,然后眼眸弯成月牙,说了句玩笑话,“那过几日我向父皇请旨与你成婚如何?”
“胡闹!”路舟雪反手在楚昭黎腿上打了一下,却是忍不住笑起来,“你我心意相通就好了,成婚什么的,不急。”
“我不想当这个太子了。”楚昭黎嘴巴一撇,耍起了无赖,“连娶心仪之人都不能够,真想早些离宫啊……”
江州富庶,现任刺史一死,刺史位置空悬,朝堂上下心思都纷纷活泛起来,杜氏想继续从族中提拔能人掌江州,然而年轻一辈多轻事功,瞧着高风亮节,实则绣花枕头不堪大用,杜相委实愁坏了头。
皇帝则想从世家手里把江州抢过来,奈何同样无人可用,谢氏已有显赫军功,皇帝不敢再让其掌江州,怕养出第二个杜氏,可除了谢家,其他的世家要么门第不够,要么另有心思,实在不能为皇帝所用。
世家和朝廷的意见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就这么拉拉扯扯地拖到了中秋,因着前一年欠收,又吃了败仗,今天的中秋宫宴便也没有多么奢侈铺张,就是寻常的菜色,多加了几壶名酒助兴。
只是宴席寻常,宴席上的热闹却不寻常,众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说着冠冕堂皇的虚言,酒过三巡后,皇帝借着微醺的醉意开口道:“太子如今也十八了,可瞧上哪家的姑娘了?”
话一出口,满场喧嚷声瞬间安静下来,楚昭黎没敢喝酒,因而仍旧清醒,闻言起身作揖回话:“回父皇,儿臣年岁还小呢,还不着急婚娶。”
少有的一次答非所问,已经是他在所能及的限度范围内对皇帝的最大反抗,他不想娶别人,更不想做君父手里平衡势力的棋子,若是娶了妻,他便当着这辈子都被捆在这弋阳城里了。
“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该及冠了,杜相长子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孩子都会说话了。”皇帝意有所指地说着,然后像是突发奇想一般突然道,“唉杜相,朕记得的幺女今年也该十六了,可有婚配啊?”
楚昭黎心中一沉,皇帝果然是打定主意要他娶杜乔了。他下首的三皇子则是悄悄攥紧了拳头,满眼不甘地暗中瞪着楚昭黎。
因着谢芙和亲他未出头一事,回来谢漾就疏远了他,转而去亲近太子,他如何瞧不出来这是谢氏舍弃他的信号?他们只瞧见他退避三舍,却丝毫不考虑他的处境,和亲本就是国之耻辱,他又不是楚昭黎,本无名声可言,干巴巴地凑上去。
还有父皇,竟也因着太子的装乖卖巧变了态度,几次三番训斥于他,如今更是有意抬举楚昭黎,叫杜乔嫁与太子,好似这么多年他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三皇子这边在嫉妒愤恨,那头杜相却是起身:“启禀陛下,小女尚未婚配,因是家中幺儿,内子素来疼爱,有意在家中多留几年,并不着急婚配。”
杜相不上皇帝的套,他的确是爱惜自己这个小女儿,故而不会由着女儿进楚昭黎那个火坑——哪怕只要他的女儿嫁了太子,就能暂时打消皇帝对他杜家的忌惮。
奈何杜相话说的委婉,拒绝之意却是明显至极,皇帝也只作听不懂,和颜悦色地往下说道:“先把婚事定下来,至于相夫人疼爱女儿,便是多留两年也无妨,国师觉着呢?”
“太子敦厚纯良,杜小姐仁善聪颖,是大好的天作之合。”瞧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萧翎破天荒地说了句场面话,皇帝满意了,杜相的脸顿时沉得能滴水。
事已至此,再无余地,楚昭黎慢慢地坐回位置上,目光落在酒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三皇子仰头灌下一杯酒,望着满脸阴沉的杜相,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杜夫人几乎搅碎了手里的帕子,怨毒地瞪着楚昭黎;萧翎说完那句话很快就离席而去,仿佛之后的事都与他无关。
整场宴席结束,高兴的只有皇帝,以及杜乔。她是真喜欢楚昭黎,那月照襟怀、不染纤尘的模样,她真是爱极了。在皇帝口头说完要给她和太子订婚,小丫头就红了脸,然后时不时偷偷地往宴席的另一头看,想知道她的心上人是不是也和她一样雀跃。
第二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从偏门驶进了相府。
“真是稀客,三殿下怎的突然来老夫这相府了?”杜相因为皇帝跟国师蛇鼠一窝强逼他把女儿嫁给太子正大动肝火,此时瞧见三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君臣礼数自然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面对杜相如此态度,三皇子倒也不恼,反而一笑道:“本殿今日来,是为解杜相之困的。”
杜相淡淡地看着他,不接话,三皇子也不觉尴尬,自己便说了下去,许是为了彰显诚意,话说得是相当大胆:“五弟如今还在诏狱,已然是废了,杜相不若考虑另择人选,左右杜家有那个能耐和底气不是么?”
“殿下若只是来说这些废话的,那么可以请回了,老夫还有要事。”杜相一听就知道三皇子是个自作聪明的,那点小心思还想来骗他,试图空手套白狼的,当真是狂妄小儿。
杜相嗤笑一声,起身就要离开,见他不上道,三皇子这才急了,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杜家既要扶持储君,为何不选择本殿?只要杜相答应联手,莫说杜小姐的婚事,便是江州也仍旧是杜家的。”
“谢氏掌军,门第也算显赫,脚踩两条船,殿下不怕栽了么?”三皇子开出的条件足够叫杜相驻足,却并非是能够叫他答应合作的程度。
三皇子心道一声老狐狸,紧接着开口,总算交了一句底:“本殿已与谢氏离心,因谢芙和亲之事;这是一份谢家旁支的罪状,无伤大雅,但也足够叫谢氏名声扫地了。”
三皇子说着将一个匣子放到了杜相面前,后者看了一眼那匣子,而后复杂的目光落到了三皇子身上,不出意外地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野心勃勃和刚愎自用,显然,这是个有野心、喜欢自作聪明的蠢货。
而杜相就喜欢这样的蠢货,“好啊,殿下不妨说说你的打算……”
不像太子,楚昭黎虽然不一定聪明,可是太通透了,通透到杜相知道拿捏不了他,于是干脆把他扼杀在襁褓里,散布满京城的风言风语,只为叫楚昭黎再无翻身之日。
楚昭昀如愿以偿做了江州刺史,秋收由他赴江州亲自主持,秋收结束却并不留任,而是带职归京,在京城遥掌江州财权,江州本地官署则又一杜氏子孙代理,这算是皇帝和杜家各退了一步,前者出让行政权,后者放弃财权。
自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楚昭昀同杜相密谋的功劳,毕竟他掌了财政,江州一大部分的赋税可是要悄悄流进杜氏的口袋的。
今年不似去年,连月雨水浇得人心灰意冷,反而是个晴阳正好的金秋,日头又高又辣,收下来的粮食没几日就晒干了,交完租税还给百姓剩下了不少,竟是个意外的丰收,消息传回京中,皇帝都难得高兴得没在朝堂上骂人,就连被关在大理寺的五皇子都被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