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南朝曾见过一位少年将军,弯弓辞汉月,一身侠骨柔情,投进了北城的风雪。
南朝时北府军驻扎的京口,并不似真正的边塞荒寂苍凉,其位在扬州,实在算不得什么边境苦寒之地,可于偏安江南的南朝人来说,哪怕边塞的风沙永也吹不到扬州,在京口戍守,也算是流放。
江南的柳絮飘摇,端得是温婉和煦,养育出的人便也秀丽端庄。谢氏有儿郎字怀玉,美姿貌,性温和,在整个南朝有风流公子之名冠绝,即便是为避党祸自请外调丹阳,也与那浊臭粗俗的北府军是不同的。
“怀玉!”有个男人远远地喊了一句。
踩着木屐缓缓前行的年轻公子闻声回过头来,手中折扇半开,三月春风吹起长发,碧色衣衫飘渺似流云。
叔扬刚从校场赶过来,身上的戎装未换,衣摆上还挂着泥尘,同谪仙人似的谢怀玉当真是云泥之别,他自己想来也意识到了,高大的身形一时间都瑟缩起来,似乎有些自惭形秽。
谢怀玉见他原地踌躇,并没有安抚对方的意思,手里扇子一边慢悠悠地摇着,动作很是怡然自得:“到底有何事?不说我可走了。”
“那个……”叔扬挠了挠头,犹犹豫豫地还是把话说了,“今儿晚上有个洗尘宴,兄弟们仰慕江州文士日久,想见见你,不知——”
“我晚些时候有事,你们自行宴饮即可。”谢怀玉不等叔扬把话说完就拒绝了,脸上的笑容仍旧谦和有礼,任谁来看都会感叹好一个翩翩佳公子,谁能料想呢,这谢家公子风流才气不假,桀骜不驯也货真价实。
叔扬显而易见地低落下来,不过想来也是,江州文士,素好清谈,性情高洁,饮的是露水,哪里瞧得上他们这些不讲究的粗俗莽夫?不愿意同他们共宴也实属正常。
叔扬是南渡的侨民,依附在谢氏门下,后替谢氏驻守京口重镇,是得重用的家臣,谢怀玉算是他的半个主子,对于这位小主人,他还是很想亲近的:“怀玉有何要事,可要我相助?”
为了说出这句话,叔扬紧张得手都攥住了衣角,这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将军,此时看起来呆傻得犹如稚子。
军旅之人只有刀光剑影的战场谋划,而无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叔扬的心思在刚从朝堂退出来的谢怀玉眼里一览无余,他玩味地瞧着面前笨拙讨好的青年将军,说出的话格外地冷淡。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晚妆楼新来了个头牌,今儿个正好挂牌,我去瞧瞧罢了。”
晚妆楼,这丹阳郡远近闻名的花楼,这谢怀玉是宁愿去逛窑子也不肯同他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北府军宴饮,想来是嫌弃得很了。
可叔扬想不到这一层,听说谢怀玉要去晚妆楼,他就像被主人需要的小狗一般,眼睛里闪烁着雀跃的光:“我让人给怀玉准备一个上好的雅间!”
看见他这样,谢怀玉忽然不高兴了,被作弄的人不晓得他在被作弄,那还有什么意思?谢怀玉沉下脸来,冷淡地道了句:“不必了。”
为免叔扬不依不饶,谢怀玉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沾染了你们北府军浊气的房间,我可待不惯。”
这话真正是刻薄至极了,谢怀玉说完就盯着叔扬的脸看,想看到点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可他还是失望了,叔扬不但是毫无反应,反而乐呵呵地问他:“那怀玉什么时候回来?我让马车去接你,你穿得木屐,那么远的距离,若是走回来定要脚疼了。”
这人当真是个傻子不成?谢怀玉有些气馁,手里折扇一合,转身踩着木屐走了,全当没听见叔扬所言。他没瞧见转身离开以后,那将军脸上的黯然失色。
“你话说得何至于那般刻薄?”谢怀玉走出去几步,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林曦扬。
“哟,你心疼了?”另一个声音吊儿郎当地道,是萧风灼的语气,“可惜这并非我刻薄,方才那些话,都是‘谢怀玉’自己说的。”
他二人从宫殿下方的鼎中掉下来之后就莫名其妙挤在了同一具身体里,这阵法同旧王都的回溯之境很像,如今身处回溯的,应当是竹衣鬼身死前的那段时间。
二人如今暂居的身体便是史书上所载,临时披挂上阵、力竭而死的谢氏公子——谢怀玉。
“这谢怀玉看来也并非传言中那般光风霁月。”萧风灼点评道,“方才他同那傻大个说的那些话可一点都没有所谓君子风度。”
还不如沈砚那个伪君子会做表面功夫呢,萧风灼心想。
“他有名字的,不是什么傻大个。”林曦扬的关注点很奇怪。
“这倒是奇了,你这么维护那小子,莫不是有什么关系?”萧风灼说着果真一本正经地分析了起来,“你与谢氏有关,又会跳北府军阵前舞,应当与北府军联系更密切些。”
“方才谢怀玉称那小子为‘叔扬’,排行在前,字在后,林曦扬,那小子该不会是你吧?”
“不是。”林曦扬否认了,为了防止萧风灼追根究底,他索性道,“不要胡乱猜测了。”
“这可不是胡乱猜测。”萧风灼说完这一句便没再多言,心中却是有想法的,倘若林曦扬便是那叔扬,方才他因着谢怀玉刻薄的语言生出的怜惜之心便有迹可循了。
约莫是过去对于某个人的执念还未消散吧,于是看见过去的自己,少不得想成全上一二,这一点倒是同路舟雪很像,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只是想归想,萧风灼却并不打算掺和进林曦扬的执念里,他拒绝叔扬的邀约更大的原因是他要尽快找到路舟雪。
阵法回溯的场景就那么几个,除了晚妆楼他都一一找过了,没见着人,那么路舟雪大概率就是在晚妆楼里了。
只是啊,萧风灼抬头看着不远处晚妆楼高高的门楣,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就掉晚妆楼里了呢?也不知路舟雪附身的是嫖客还是倌儿。
再说路舟雪,他便不似萧风灼运气那么好,刚巧附在了个俗世佳公子身上,他醒来时,满眼绫罗幔帐层层叠叠,房间烛火黯淡,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油润的脂膏打翻在地,落下一室的暧昧。
床上的被褥凌乱,四处散落的衣衫尤且带着脏污,这是个刚刚接待完恩客的房间,路舟雪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一具赤裸的身子,双腿间青青紫紫、血迹斑驳,想来很是受了一番折磨。
疼痛后知后觉的传递过来,他何曾见过这般场面,一时愣神,还没作出反应,这时房门却忽然叫人踹开,走进来个涂脂抹粉的男人,全然不顾他伤痕累累的身子,扯着他的头发便把他拽下了床榻他。
“小蹄子在这躲懒呢?头牌出阁的日子,上下忙得不成样子,由得你躲懒!”来者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生得一副尖酸刻薄相,许是年轻时做多了皮肉生意,声调语气略显阴柔,骂人的话听着越发不入耳。
路舟雪被扯得头皮生痛,反手攥着男人的手腕迫使他松手,男人吃痛,却是越发拳打脚踢起来,拳脚雨点似的往路舟雪身上招呼,一边骂道:“小蹄子还敢还手?”
这一次不待路舟雪反应,这具身子真正的主人痛得在地上缩成一团,哀声求饶道:“爹,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打了……”
弓成虾子的脊背脊柱外凸,瘦弱得可怜,赤裸的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鸨爹尤不解气地往他下身昨夜才受了凌虐的地方恶狠狠地踹了几脚,直到路舟雪彻底一动不动了,这才嫌弃地啐了一口,晦气地走了。
鸨爹走时并没有给路舟雪带上门,外头人随便往里一瞟就能瞧见他的狼狈。
“阿荨又被爹打了?”
“杂役的伙计在井里淹死了一个,爹赔了好大一笔钱,人手不足本来心情就不好,今儿早一点人没瞧见阿荨,可不就撞气头上了。”
“他昨夜不是被爹逼着接了赵家老幺么,那人虽出手阔绰,床上却素有恶癖,此前生生玩死过人,瞧阿荨这模样想来也应付得艰难,赵家公子昨日给的银钱足够阿荨歇上好几日了,爹这又是……”
“爹不喜阿荨你又不是今日才知,你我做完生意好歹能攒些家私,爹几时给阿荨留过多余的银钱了?上次生病的药钱还是我垫付的。”
门外头的其他小倌儿、妓子七嘴八舌拼凑出一个人悲惨的命运轮廓。
路舟雪听得百般不适,可这被议论的主人却仿佛习惯了一般,从疼痛中缓过来之后,慢慢起身把房门关上了,算是勉强遮掩住了自己这一身的狼狈。
房门轻轻地合上,阿荨的腿一软,“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顿时就血流不止。
路舟雪:“……”膝盖好痛。
阿荨默不作声地翻了个身,他不敢坐,后面刀刮似的疼,他侧躺着屈起膝盖,随手抓过散落的衣物,撕下一条草草缠住了膝盖上的伤口。
路舟雪本来不打算出声的,见他伤口不洗、药不上,胡乱拿一条不知道干不干净的包扎伤口,到底忍不住道:“哪有你这么处理伤口的?”
阿荨的动作一顿,继续缠着伤口,用麻木的声音问道:“你是鬼吗?”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路舟雪以为他会问自己是谁,为什么在他的身体里,可是出乎预料的是,阿荨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他一点都不在意一般。
不在意这个突然出现的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会不会对自己有害。
“或许吧。”路舟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阿荨反问道,路舟雪看不到他的眼睛,否则能够清楚地看见,他那双眼睛里是一潭死水。
“恶鬼是会吃人的。”路舟雪此言是实话实说,虽说人心复杂比鬼还要骇人,可换个角度想,鬼也是人变的,死亡并不会使他们的恶消弭。
“那你吃了我吧。”阿荨说,若是路舟雪真的能吃了他,那么后者一定是个救苦救难的好鬼,否则怎么会在他一片晦暗的路途里给了他这么一个堪称恩赐的解脱机会?
话语里的绝望麻木毫无遮掩,路舟雪却隐隐觉得奇怪,方才听外头那些人所言,阿荨的处境很是凄惨,他本人亦是毫无活着的欲望,说句残忍的,他想死,何故要等着别人来杀他?
只是想归想,路舟雪不可能真的这么说,他也没接阿荨的话茬,很平静地转移了话题:“伤口不上清洗上药,是会感染的。”
“那便感染吧。”阿荨满不在乎,他包扎完膝盖,随便从衣柜里扯了件干净衣衫,就那么出了房门。
他避开前厅嬉闹的嫖客,提着木桶在后院的井边打了桶水上来,将房间里带出来的帕子丢进桶里,脱去衣衫在毫无遮掩的后院里清洗起了身上的血污。
此时虽已是三月暮春,可到底春寒料峭,井水寒凉,阿荨又才受了一番罪,这么个洗法,少不得要受寒生病。
路舟雪一路看着阿荨随意折腾自己身体,这会儿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抢了阿荨的身体控制权,将手里沾了冷水的帕子丢回桶里:“你便是再不想活,可既然死不了,好歹上些药,让自己少受些罪吧?”
当然有一点路舟雪没说,阿荨折腾自个儿,他也会跟着疼啊。
“不能上。”阿荨闷闷地说了一句。
“什么?”路舟雪没听清他说什么。
阿荨声音大了些,他重复道:“不能上药,伤口好得快了,爹会发现,然后更加变本加厉地打我。”
路舟雪:“……”他怎么就按捺不住火气了呢?
“而且我也没有药。”阿荨在路舟雪即将爆发的小火山上又加了一把火。
“我有。”路舟雪叹口气,果然在人间待久了,心肠都会不自觉地软下来,“你先回去,我给你药,你把伤口抹上,至于——至于你爹那边,我来处理。”
即便是阵法捏造的幻象,他也仍旧心生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