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庭上方高悬的岁月钟传来一声接一声的轰鸣,钟声在整个天海上回荡,灵钟下晨钟暮鼓日日夜夜虔诚供奉的僧侣停下了一刻不停敲击的木鱼,睁开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凤凰台上风云变幻,周围大片天空呈现出火烧一般的颜色,云层中隐约有雷光闪烁。
声势浩大的天地异象自然是惊动了整个终庭,修者们全都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天上末日降临一般的红云,有人直觉敏锐,很快就把凤凰台上的异象与灵钟的轰鸣联系在了一起,连忙差遣弟子:“快去请灵钟大师!”
不久之后,灵钟终于在终庭大多数修者的期待中姗姗来迟,对于骤生的异象,他只给了这样一句解释:“凤凰涅盘,天地变色。”
“凤凰要涅盘了?”出声的是叶瑾,他想起昨日孔雀来找他时说的话,忽然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凤凰涅盘,真的会如他们大多数人想的那样吗?
“正是。”灵钟并不知道叶瑾心里这些弯弯绕绕,或者说,即便知道,他也不关心,他望着凤凰台那边持续产生的异象,双手合十念诵了一声佛号,再睁眼时似乎有些慈悲,又似乎有些敬畏,他对众修者说:“既已涅盘,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吧。”
“一笔勾销?!”一个女修不满道,“因为她勾结恶鬼,东山沦为鬼蜮,她的罪过罄竹难书,怎可说不算就不算了?”
“予昭既已偿命,你还待如何?”灵钟抬眸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眸里的冷光震慑住了女修,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不再说话了。
瑶光咬了咬嘴唇,有些不满,她看了看红云越发艳丽的凤凰台,又看了灵钟仿佛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睛,刚想说什么。
灵钟仿佛知晓她想说什么一般,意有所指地开口道:“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免得引火烧身。”
瑶光被他眼中的警告意味吓了一跳,当即不再说什么,她想啊,涅盘又如何呢,她不怕予昭说出那些事,她身后的宗门在,叶云洲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不会轻而易举地翻供,她一样可以像以前一样拿捏予昭。
即便予昭要同她同归于尽,总不能不顾及那只小孔雀。
这样想着,瑶光微微放下心来,并不再多言。
再说予昭,她的身上开始燃起烈火,燃烧的火舌蔓延上她的脸颊,顺着她拖曳在地的衣袍点燃了整个凤凰台,却是在重塑腐朽的建筑,火舌所过之处,逐渐呈现出雕梁画栋的辉煌。
冲天的火光映着血红的天色,仿佛火焰一直从地面烧到了天上。
叶云洲看着完全沐浴在火光中的人,女人的脸完全被火焰吞噬,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彼此相濡以沫的时候,心中忽然一慌,以前他总是用凤凰涅盘自欺欺人,这一刻他却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可能真的失去予昭了。
年少时轰轰烈烈的感情,终是以这样的方式惨烈收场。
凤凰涅盘的火焰燃烧了很久,慢慢地,火焰渐渐熄灭,天边的红色越来越淡,逐渐地消退成一片苍茫的白,火焰燃烧的余烬纷纷扬扬地落下,呆愣看着母亲燃烧的孔雀伸手去接,落在手上凉凉的,她瞪大了眼睛,惊讶道:“是雪!”
“雪?朱凰浴火,怎会落雪?”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越发好奇地抬头望着浑身浴火从凤凰台中走出的人影。
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只雪白的脚先踏出了火焰,足腕上缀着精巧的银铃,随着走动叮咚作响。
紧接着是被火蛇舔舐干净脏污的雪白衣袍,绣着银色流云纹;腰带勾勒出纤长细瘦的腰线,盈盈不堪一握;三千银白发丝如瀑布落满腰间。
再往上是略开的领口,如玉的胸膛,肌肤莹白,修长的脖颈连接着一张清绝如玉的脸,长眉舒展似远山,眼睫洒满霜雪,银白一片,双眸潋滟如秋波,一点唇珠嫣红饱满。
与朱凰的热烈美艳截然相反,那人清冷到了极致,仿佛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那不是予昭。所有人心中都浮现这样一个想法。
“你是何人?”不知道为何,叶云洲很是心慌地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仿佛只要那人不回答,他就能继续欺骗自己,朱凰予昭不会死,涅盘重生后,她仍旧是她。
“吾乃雪凤——路舟雪。”那人轻轻地抬起眼眸,语气淡淡,清冽的嗓音如山间鸣泉碰撞,很是动听,却犹如轰鸣的丧钟,重重敲击在了在场叶云洲父子三人的心上,容不得他们再继续自欺欺人。
那是一个男人。
路舟雪瞧着在场众人,他们看着他的表情各异,复杂的心事尽数掩盖在冠冕堂皇的皮囊下,他心里轻叹一声,这些虚情假意家伙啊,还不如太荒来得坦荡,至少那人对待柯秦是真心实意的。
路舟雪便是花朝借着散花的由头从不周山送下来的岁杪,雪神是他的职位,岁杪为法号,路舟雪才是本名。
既然要躲避太荒的耳目,旧时岁杪的法号自然不能再用,他的本名无人知晓,自然在叶云洲问起时就坦然报出了。
没有理会心思各异的一众修者,路舟雪又闭了闭眼睛,接收着前身——朱凰予昭的记忆,了解完她惨烈的生平,除了一句命途多舛,他再做不出多余的评价。
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本该一笔勾销,但他毕竟是借着予昭的涅盘重塑了肉身,尽管比不得不周山上的原身,终究是承了情的,朱凰未了结的因果,还需要他去画上一个句号。
心中低叹一声,路舟雪轻声道:“且安心去吧,后事我来料理。”话不知是说给谁听,只是天边最后一抹红云被清风卷过,彻彻底底地散了。
有个人曾有不舍,却抵不过命运捉弄,无奈而心怀眷恋地离去。小孔雀抬头望天若有所感,她看着天边远去的流云,忽然觉得很像母亲朱红的尾羽。
接收记忆不过片刻光景,他很快重新睁开眼睛,予昭的因果并不复杂,麻烦的是牵连甚广,尤其是那个东山鬼境,路舟雪不清楚此地的情况,不宜妄做决断,因此他也没有急于一时,打算先熟悉了环境再从长计议。
路舟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管其他人,被他忽略的修者们却开口了:“你——不是予昭?”
路舟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转过头去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嗯。”
“怎么可能?!”瑶光嗓音尖锐,她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了,凤凰涅盘是会继承往昔记忆的,倘若眼前之人真的不是予昭,她过去所做之事极有可能掩盖不住了,“朱凰,你莫不是为了逃避罪行,故意装作是别人吧?”
“我乃雪凤,而非朱凰予昭。”路舟雪的目光只在瑶光惊慌失措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从同样面色铁青的叶云洲身上滑过,最后落在灵钟身上,意有所指道,“何况东山之祸,罪责本不在予昭,为何要逃避?”
路舟雪这话是在警告知情的叶云洲和瑶光,但最主要的目的是在暗示灵钟,他直觉不错的话,灵钟也很清楚东山沦为鬼蜮究竟是谁的责任,只是不知为何他在瑶光和叶云洲联手嫁祸予昭时选择了缄默不语。
不过路舟雪也不关心这些,别人怎么做他懒得置评,但予昭的冤屈他也会帮着沉冤昭雪,如今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让其余人闭嘴,免得继续借着朱凰予昭的过往找他的麻烦。
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时,瑶光仿佛一下子被拿捏住了命脉,不敢作声了;叶云洲死死地看着路舟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灵钟抬眼古井无波地对上同样平静的路舟雪,低声念诵了一声佛号,而后向众人道:“冤有头债有主,朱凰予昭既已涅盘,过去的罪责也不必抓着不放,诸位都各自散去吧。”
灵钟德高望重,他的话自然无人不听,众修者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还是依言各自离去。
等众人渐渐散去,灵钟才双手合十又念诵了一声佛号,对路舟雪道:“既然重来一遭,便好生过活,莫再如过去一般。”
言辞中训诫意味更浓,也不知是否是和别人一样把他当朱凰予昭拿捏了。路舟雪在不周山时就是别人的前辈,何时让人这般教育过?当下也牵动唇角,瞧着灵钟似笑非笑道:“窥得三分天机,便也敢来教育我了?”
灵钟仍旧以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路舟雪,仿佛他是多么让人叹息扼腕一般,他懒得再同灵钟多言。
这些人啊,认定了凤凰涅盘,他还是那个予昭,装睡的人叫不醒,他随手化出一支冰雪簪子挽了发,转身走进了焕然一新的凤凰台。
灵钟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离去了。
路舟雪进门的时候,门边有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很快又缩了回去。而他虽然继承了予昭的记忆,但毕竟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对于许多人的印象并不是那么的深刻,因而没有认出那小女孩,也就没有去理会。
见他不理自己,孔雀咬了咬牙,正打算追上去,却见房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了,她怎么推门都进不去。
路舟雪进到内室里,火焰烧光了整个凤凰台的污秽,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楼阁,纤尘不染的同时也一无所有,不过路舟雪也不在意这个,先去查看了自己的灵海——修者的灵海是他们理解自身与世界的一种智慧。
真神们的灵海则不同,因为掌握法则的缘故,他们的灵海是一个完整的浩瀚广博的世界,能包纳万物。
路舟雪尽管被迫下凡还沦落到借雪凤之身复活,但灵海却是完完整整带了下来的,只是叫他意外的是,他在自己的灵海里找到了弑月剑,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这样一把凶剑总归不能拿出来乱扔,所以他也就任由那把剑放着了。
确认灵海完整,他微微放下心来,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调息,先前弑月剑穿胸而过,他侥幸保全神魂,却留下了严重的创伤,不致命,但需要娇养上很久。
路舟雪闭目打坐调息,再睁开眼睛时,好几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偏晚,他听力敏锐,留意到门外头似乎有吵闹声,尽管换了一个壳子,可是他骨子里喜欢安静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从前可没有人敢不长眼地在他的宫殿外头闹腾。
路舟雪敛了声息,足尖点地越上凤凰台外墙,轻轻地落在瓦上坐着看下头的一群小孩子吵闹。
只见衣着鲜亮的孩子带着一众附庸者把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围在了中间,分明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伤人,那孩子把小女孩推倒在地,满怀恶意道:“现在你娘没了,你就是没人要的小杂种。”
“你胡说,娘亲才没有死呢!”小女孩哭着站起来想要反驳,又被那大孩子推倒在地,见她还要反驳,大孩子踩着她的背,居高临下地说:“我怎么胡说了,今天从火里走出来的那可是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你娘。”
大人们叫嚣着不肯相信的事实,小孩子倒是看得很明白,路舟雪坐在瓦上饶有兴致地想,就是这小孩说话忒不好听了。
“小杂种没人要了。”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嘲笑起来,被围在中间的孔雀何尝不知道这个事实呢?母女连心,新生的雪凤是不是她的娘亲她其实不敢去深想,可就是这样,隐藏的痛被人赤裸裸揭开时她才愈发地悲愤难过。
“妈的,你这小杂种,竟敢咬人?”带头欺凌的大孩子痛叫出声,他一脚踢开把他的手咬出血的孔雀,痛得眼泪都下来了,“给我打,敢咬我。”
孔雀很弱小,弱小到亲见着娘亲死去无能为力;她又很强大,强大到能够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守住自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