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南是极南之地。
越过高耸平坦的大陆架,穿过危机四伏的火山带,就来到了极南海。
这里的海水深邃而宽广,海底亦是一片坦途。
无边无际的平整海床一直向南延伸,一直触及到虚魔之地。
极南海虽然空旷,却也虚无,在这片海洋中,没有半点生命存活的迹象,只有平静的海流来去不息,这片比古云州还要巨大的海域就是一个生命的禁地,美丽却毫无生机。
唯独在这片海域与火山带接壤的那一小段地带有着另一番别致的景象,珊瑚礁、海藻群、海带丛林层出不穷,繁衍出富饶的生命。
在这里的一处海底,一抹绿意正随着海浪波动。
那是海草组成的森林。
在这片森林中,栖息着大量的海鱼、甲壳生物以及软体动物。
除了这些小型的海生动物外,这片森林还有个主宰者,一头八爪章鱼海怪。
但近日,这里又迎来了新的住户。
一尾金色的身影闪烁在碧绿的森林中,鱼化龙猛地从海草中探出头来,张嘴咬住了一只正在吃海草的螃蟹,龙须迅速缠上螃蟹的甲壳,直接将其一分为二。
鱼化龙满意地用自己的龙须将被他捕获的猎物缠紧,转身游走,消失在海草丛中。
这只鱼化龙就是近日来到这片森林的住户之一,他和他的同伴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对在成群的海草间穿梭也已适应。
只见他一边摆动身体,嘴里一边发出一种蜂鸣的低沉声音,很快,他就听见在某个方向传来了回应,鱼化龙立即就向那个方向游去。
不多时,他便穿越了密集的海草,看见了发出声音的对象。
那是三只和他相差无几的鱼化龙,各自冲着一个方向戒备着,看见他带着猎物回来了,其中一只便游上前来,伸出自己的龙须。
螃蟹的残躯在两只鱼化龙之间完成了交接,接过猎物的鱼化龙迅速朝下方潜去,原来的那条则顶替了他的位置,继续放哨盯梢。
鱼化龙越潜越深,直到他已经快到了海底,才转向朝一个方向游去,他游得很快,同时也不忘左右警惕。
他们知道,在回到他们的巢穴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他身为运送食物的鱼化龙,更是不能出事。
现在他们之中,虽然很多同胞都不再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但是像他这样拥有足够的智力与法力的仍是少数,不管是为了整个群体还是他自己,他都要确保自身的安全。
他计算着自己游过的距离,心想应该就要回到他们的巢穴了。
然后如同验证他心里所想的那样,眼前的海草突然变得稀疏起来,在下方的海底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巢穴到了。
他一个摆尾就钻入洞中,身上亮起金光,照亮洞穴里的景象。
洞窟深邃狭长,弯弯曲曲的甬道上又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波浪一样。
鱼化龙就一路看着洞壁上的波浪线向前游去。
这个洞穴的原主人是只海蝎,但后来就被他们强行占领了,占领洞穴之后,他们还将整个洞穴扩大了好几倍,同时又挖掘出了几条弯曲的小道,用以迷惑入侵者,只有看着洞壁上的痕迹才能走到正确的洞内。
终于,波浪线消失了,他也抵达了目的地。
洞内的空间豁然开朗,通道的尽头是一个相当巨大的洞窟,一群金光熠熠的鱼化龙在这个巨大的洞内休憩玩耍,在洞底,食物堆积如山。
看见他来了,几条鱼化龙开心地游过来,身上的光也闪烁不停,嘴里还重复着破碎而简单的话语:
“我的......”
“名字......”
“我的......”
“伴侣......”
“白龙......”
“叛徒......”
这条鱼化龙松开绑着螃蟹的龙须,任由新鲜的食物坠落到洞底,底下有几条小一点的鱼化龙立刻开始争抢起来。
然后,他也同样开心地重复道:
“我....恨.....”
“杀了他.....”
“为什么....鲜血.....背叛....屠杀.....死亡......”
他们并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送来食物的鱼化龙又回去了,在高耸的食物堆旁,有三条鱼化龙正在挑选着。
他们和其他的鱼化龙稍微有些不同,他们没有像其他同胞一样玩耍,或是喋喋不休地重复那些诡异的话语,而是沉默且专注地在食物中挑拣着。
那些基本上只有甲壳的螃蟹与海虾被直接丢开,连同一些小型的鱼类,最后,他们从食物堆中拖出半条肥硕的鱼尾巴,然后三条鱼化龙齐齐闭上双眼。
微弱的灵汇聚在一起,在水中燃起星星点点的微光。
水流托起他们选出的食物,将其缓缓送向洞壁下方的一个隐蔽的洞口。
虽然只是这么点距离,但三条鱼化龙都累得不行,似乎使用灵对他们而言是件非常艰难的事。
过了一会儿,那个洞口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嘶吼。
一团血水混杂着肉沫从洞口中喷射出来,已经看不出曾经的形状。
洞内的鱼化龙俱是一惊,齐刷刷地扭头,看着被弥漫的血肉遮蔽的洞口,停止了他们的玩耍。
那三条把食物送进洞口的鱼化龙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纷纷强撑着自己因为使用灵而倍感疲倦的身躯,来到了洞口旁,发出一阵阵柔和的叫声,呼唤着洞穴深处他们那痛苦不堪的头领。
他们的智能不高,却也能体会到头领的痛苦,但是他们却没有足够的智力来理解头领为什么会如此痛苦,遑论纾解。
最终,他们能做的,也只有不停地将食物送进去,然后看着深陷痛苦之中的头领将其捻成一堆碎屑。
而在那洞穴的深处,一道欣长的身影正翻来覆去,痛苦呻吟着。
他又想起来了一些东西,新的回忆。
离蘅想起来了他的童年,从卵中破壳而出之后,他曾跟随父母修习法术,以期有朝一日能报效给皇族。
是的,他并非是鲤鱼跃龙门化成的龙,而是出生在龙渊里,由龙生下的龙。
他们家族曾是青龙皇族忠实的追随者,他们的臣民,也是他们最亲近的侍从。
他学习法术,学习作战,学习理政之术,都为了将来能更好地为青龙皇族一脉效忠。
后来他找到了自己的伴侣,他美丽又强大的另一半。
他们在一起之后不久,他的家族也选择了自己将为之效忠的对象,也就是青龙一族最炽手可热的皇储。
他记得,当时南海出现了战乱,有一大批异族试图突破海穹顶,于是在皇储的号召下,他们一族几乎是全员响应,跟随皇储来到了南海战线。
再之后......
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片狠狠地划伤了离蘅的内心,他痛苦地咆哮出声:
“叛徒!!你这个杀千刀的叛徒!!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如此震撼人心的怒吼顺着幽深的洞穴一路冲锋,在鱼化龙群聚的大洞窟内回响。
于是鱼化龙们又有了新的模仿词汇,并马上开始了实践:
“杀千刀....”
“杀.....”
“杀了.....”
“杀.....”
天真的声音就这样一遍遍地重复着仇恨的诅咒,让其一次又一次回荡在这洞窟之中。
而离蘅又一次倒地不起,就这样挣扎在自己的过去的回忆中。
不可自拔。
他的回忆还在继续。
这些天,他已经陆陆续续想起了很多。
他在龙渊里那平淡温馨的童年、他是如何与自己的伴侣相遇相知、他们曾经是多么地幸福......
但他总是想不起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当年的南海,到底发生了什么。
零星的模糊记忆中,他们跟随着皇储来到了南海,便片刻不歇地参战。
跟那些奇形怪状的异族打,又跟他们和谈,又接着打......周而复始了几次之后,有一天,皇储突然宣告休战。
离蘅缓缓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手摁住脑袋,艰难地回忆着。
后来战争的敌人从海怪转移到了另一个存在。
他那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储当时将他们召集到一起,宣布与异族将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谈,之后,他们将永远休战。
同时,他们将向束缚龙族的,真正的大敌宣战。
皇储说,这一次,他们是为了自由而战。
记忆到此终结,后面的事情他完全失去了印象。
离蘅从未现在这样痛恨过去那三百年的囚犯生涯,不光磨灭了他的智慧,连带着记忆也受到了牵连。
每当他试图回忆的时候,想起的就只有一个画面。
一条白龙,张开了那可怖又恶心的血盆大口,对准了他的伴侣。
金色的龙鳞被尖牙利齿咬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将雪白的骨头暴露在外。
他的伴侣被活生生地咬死。
每一次,他都只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不知道那条白龙到底是何身份,但他也不关心这点。
对离蘅来说,对方只是一个必须要死的对象而已。
离蘅渐渐清醒过来,久违地脱离了记忆。
他无奈地靠坐在洞壁上。
不论怎么回想,他都想不起来当年南海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样子,他只能放弃靠自己回忆出来这条路了。
离蘅将龙尾盘在身侧,静静地吐纳了一会儿,恢复了下之前消耗的灵,便离开了洞穴。
看见头领出来,鱼化龙们各个都兴奋地凑了上来,嘴里还在不停重复之前学来的词汇,其具体的内容和他们兴奋的表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离蘅看了他们一眼,苦笑了一下。
都这么多天了,还是只有自己彻底恢复了法力与智慧,其他的同胞就像牙牙学语的婴孩一样,叫他如何能放心?
但马上,他这缕思绪就被重新翻涌上来的回忆给冲跑了。
离蘅的眼神再度迷离起来,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在洞窟内到处乱跑。
洞窟里顿时变得一团乱麻,离蘅无意识御动的水流在洞窟里左支右绌,将其他鱼化龙冲得晕头转向。
只有那三条能使用灵的鱼化龙稍微好一点,但也仅限于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会被水流冲跑的程度。
然后,他们惊恐地发现,离蘅不知何时已经顺着水向出口的方向移动过去。
他们急忙发出一声声尖啸,身上也不自主地交替亮起强光。
但离蘅没有理会,御水从出口迅速地游了出去。
离开了洞穴,离蘅继续随水漂流。
在这样的晃荡中,他开始间断地恢复清醒。
离蘅想,他定是要回去,回去南海战线,甚至回去龙渊。
他要去复仇,为了他的伴侣、为了他自己以及三百年来无数被关押进大圆坑的鱼化龙。
可是如果他回去了,他的那些同伴呢?
现在他们根本就是一群肖龙的鱼类而已,除了少数几个外,他们大多甚至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若是他将他们抛弃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又岂能推脱?
可若继续陪着他们,别说回去复仇,他甚至不知道何时才能安心离去。
离蘅纠结地抓起头发,用力地撤了起来,靠头皮传来的痛感维持住思考,以免又一次被卷入回忆的漩涡。
或者,他可以放弃复仇?连同他过去的痛苦一起?
离蘅不可避免地这么想道。
然而,就在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下一秒,回忆瞬间蜂至沓来,挤满了他的大脑,彻底否决了他的这个念头。
离蘅就这样一边飘一边想,完全没注意一条棕色的、带疤痕的触腕正从他正下方缓缓朝他伸来。
突然之间,他的腰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整个人直接被拽了下去。
海草打在他脸上,令离蘅彻底恢复清醒。
他定睛一看,就见一双昏黄的怨毒竖瞳,和一张布满利齿的圆形巨嘴。
“海怪......”
离蘅哑着嗓子喃喃道,因为有阵子没说话了,他的声音稍显干涩。
他冷漠地看着将自己朝巨嘴拖去的触腕,道:
“送上门找死......”
离蘅回忆了一下自己以前用过的法术,其中有一些就是专门被研发出来克制乃至杀死这种巨型海怪的。
也不知这么久了他的手生没生。
离蘅右手的手指弯起,形成一个略显畸形的手诀。
然后他催动起灵,迅速地将其排兵布阵,仿佛沙场上的老将军一样,嘴中轻叱一声:
“裂。”
深沉的灵息从他指尖喷涌,直接洞穿了抓着他的触腕,砸在了地上。
墨绿的海怪血液四散飘逸,无形的灵息在地表蔓延生长,好像树根一样,一路生长进海怪主体的所在。
紧接着,在海怪的嘶鸣声中,无形的灵息巨木拔地而起,每一寸树桠都贯穿了海怪的血肉,将周围的海水染成绿色。
海怪收紧了触腕,试图挣扎着逃跑,但灵息还在生长,将剩下来几条刚刚躲过一劫的触腕也穿在了无形树枝上。
离蘅漠然地御水而起,看着底下庞大而弱小的海怪,张嘴:
“为了被你残杀吞食的,我的同胞。”
赤红色的烈焰吞没了八爪的身影,离蘅的口中不断喷涌出熊熊烈火,将被串在灵息树木上的海怪一点点烧成焦炭。
但这火焰却没有对周围的海草产生半点影响,甚至连水温都没有变化。
这是离蘅的真火,名曰赤坤,只烧他心中所念对象,其余人事不受半分影响。
离蘅挥了挥手,御水将海怪那焦黑的尸骸尽数冲走。
眼不见为净。
杀掉了仇人之一,离蘅心里的恨意与怒气勉强消停了一些,他也总算能正常地思考了,心想着自己刚刚突然离巢,应该把其他同胞吓坏了。
想到这里,离蘅赶紧就要往回赶。
正当此时,他听见了从下方传来的声音。
那声音如幻似梦,缥缈如薄雾,婉转哀伤,声线听起来还很稚嫩。
离蘅疑惑地看向底下刚刚海怪盘踞的地表。
在他刚刚御水冲走海怪尸骸之后,也顺便卷走了不少泥沙,一个浅浅的圆坑露了出来。
看样子,那海怪之前一直是卧在这坑内。
而此时的坑底中,除了白骨以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艰难地朝他招着手。
那身影上半身是人,而她的下半身,则是一尾碧玉一样的鱼。
那是一只年幼的人鱼。
怎么回事?
离蘅奇怪地看着那条人鱼,她还在执着不懈地朝他伸着手,嘴里唱着某种他听不懂的歌谣。
他听说过,人鱼这种异族是靠不同的音乐与歌声来进行交流的,而且他们的歌声好像还有安神催眠的作用。
这人鱼就是这样被海怪留下来的吗?
离蘅缓慢地接近对方,看见离蘅过来了,小人鱼的歌声变得清脆悦耳,虽然仍然虚弱,却也有了一丝活力。
离蘅看了看自己金色的,有些像鲤鱼的龙尾:
“原来如此,把我当同族了吗?”
离蘅想了一下,御水将小人鱼从地上托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没记错的话,那个法术应该是这么用的......
离蘅思索片刻,合上双眼,小人鱼见了赶紧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他不放。
一缕绯红的丝线从离蘅的眉心直射而出,连接在小人鱼的眉心处。
然后他就看见了对方回忆里的画面。
果然,这小人鱼是从部落里偷跑出来的,结果路上就被那海怪抓住,幸亏她一直唱歌催眠了海怪,不然早就被吃了。
离蘅睁开眼,就看见那小家伙在疑惑地触碰自己周围的水流,似乎是好奇自己怎么就浮起来了。
离蘅不做声,回忆了一下小人鱼脑子里部落的位置,然后带着她一起朝前游去。
小人鱼惊喜地看着他,像是认出了回家的路,歌唱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