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至,龙洄游。
随着海穹顶不断的昼夜更替,终于也要到了洄游开始的日子,唐翊自诩做足了准备,特地跑去慈仁斋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让这位曾经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撼动龙渊上下的巨大变革的教习替自己指正一下,看看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足。
结果木桃也非常仁慈地实现了她的愿望。
从那天早上卯时,天上露出些许晨曦开始,一直到暮色降临黄昏时,唐翊都没能从木桃那苛刻到令人发指的礼仪培训中逃出生天。
对此,围观了一切的漪闻和表示很开心,因为大人终于有个除了他们以外的折腾对象了。
他们甚至巴不得洄游前唐翊每天都来向木桃大人请教。
但很遗憾,唐翊已经吸取了教训,并发誓绝不再犯。
不过从木桃这位有些资历的教习口中,唐翊的确得知过去那每十年才轮到一次的洄游大祭是如何得热闹非凡,如何得声势浩大,如何得祸国殃民。
且不论过去的洄游是集全龙渊之力倾巢而出的庞大祭祀,就说它那游览天下万千水泽的气势,就足以令木桃至今仍对其心生向往。
但如今,似乎这场大祭已经彻底被来自东乾曲蟠的权力斗争给彻底扭曲了模样,失去了它以往的那种气势非凡。
木桃没谈及此事,牙都要狠狠地磨上一磨。
“要我说!那帮曲蟠的官老爷子就是一群浑身流油的废物,管他什么青龙黄龙黑龙赤龙,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当木桃气急败坏地说出这句话时,他的两个学徒都要被吓晕过去了。
但他本人却在说完此等忤逆言论后,却又立马恢复了自己的节奏,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而对以上言论,唐翊不发表任何言论。
她在倾听。
同时,她知道的也越来越多了。
离开了慈仁斋,唐翊就看见了等在门外的临源,看见她出来了,临源虽然表面上镇定,但身子倒是飞速地凑了过来,不过还是和唐翊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老实地赘在她的身后。
唐翊也察觉到了这点,说句实话,她感觉临源已经越来越独立了,最近有好几次都不需要她催促,他就能自己去上课,去万卷阁看书,虽然还是喜欢跟着她,但比之前好了不少。
而且他的话已经说得不是一般的利落了,几乎所有的新生都知道,隐雷身边跟着个快嘴毒舌的鱼化龙,面上瞧着软软弱弱的,但一旦对方开口就是奔着气死别人的方向去。
蛇鼠一窝!
“唐翊,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你还记得那两条蟠龙吧?”
两人正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时,临源一直吞吞吐吐,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一样地说了出来。
唐翊扭头,没搞懂他在说的是谁。
“就是入府试的时候我们认识的那两条雌龙,一条紫的一条银的,后来还想要献媚于十六殿下结果被修理得很惨的那两个。”
唐翊啊了一声:
“燕霏她们啊!怎么了?她们有事吗?”
临源的表情纠结着,像一团面团一样。
“我听说,她们好像攀上了一条叫汐阮明的黄龙,就是在雷试时被你胖揍一顿的那条,然后她们似乎也不知怎么地弄到了参加洄游大祭的资格。”
唐翊搜刮了一下自己的回忆,然后点点头表示自己还记得他,不过这都好几个月了,感觉入府试都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唐翊顿时生出一股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来。
“你不用做点什么吗?或者跟十六殿下说一声也行啊?我听说她们可能会在洄游大祭时给你使绊子,到时候全龙渊的权贵都来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临源见唐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虽然知道对方一向如此,但心中仍是免不了焦急。
唐翊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道:
“临源,放心吧,我一不在乎那些,二不是软柿子,想出事也没那么难,倒是你,洄游这段时间一个人待在登天府,得加油应付啊。”
临源摇了摇头,道:
“我还好,最近已经没什么人敢欺负我了。”
唐翊这个倒是清楚,临源因为跟在她身边,之前借她的威力已经鲜少有人敢去惹他,除了冯昭,不过他后来被泉凛教习带去刑慎院了,也自然不可能再特地跑出来针对他。
说起来,冯昭自打那天觉醒了真火之后一下子就变得很抢手,不同于她本人是借了澜垣的光,对方可是实打实得被认为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才,毕竟,就算是真龙,能觉醒真火的也多不到哪里去。
临源说完了,往前走了几步路,突然又变得迟疑起来,只见他瞟了眼唐翊的神色,不是那么确定得问道:
“那个......你确定不和十六殿下和好了吗?”
唐翊笑着看了他一眼,却把对方吓到了。
“没事,不用担心这件事,我觉得现在决定权不在我手里。”
临源听唐翊这么说,急忙道:
“可是你总要争取一下啊!不能因为这点误会就生了隔阂,万一殿下真的变心了该怎么办?”
唐翊忍不住地暗自道了一声:
“那就好了。”
“什么?!”
临源没听清。
唐翊哈哈地笑了一声:
“我和他误会?是你误会了!不是所有事都跟儿女情长有关的。”
唐翊快步走向前方,临源傻傻地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然后也跟了上去。
........
“皑皑?”
汀幕斜倚在廊柱上,手上拈着一朵庭院中飘落下来的花瓣,反复地揉搓把玩着,他的目光半寸都不离开那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花瓣,嘴里还在高声呼唤着。
皑皑端着茶从屋子里面走出来,眉目低垂着将茶碗放在汀幕手旁边,道:
“大人,茶已经沏好了,是否需要些茶点?”
汀幕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然后猛地喷了出来。
碧绿色的茶水洒得满庭皆是。
“太苦太涩太楞太难喝!重新沏!”
汀幕将茶碗往旁边重重一板,头也不回地说道。
皑皑颔首,叹了口气:
“大人,您要知道,这是十六殿下特地给您带来的,是努力为您熬了半个时辰才熬好的茶汤,如果您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奴婢,那奴婢真得会很难堪啊。”
汀幕的额头兀自滑落下一滴冷汗,嘴里依旧硬气地说道:
“不就一碗茶而已,本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拿来!”
皑皑听话地把茶碗递了回去。
汀幕喝了茶后绿油油的脸就跟茶的颜色一样。
皑皑站起身来,又重新走向屋子里,道:
“奴婢给您准备茶点去。”
口气颇为无奈。
汀幕没去看她,而是将目光移向地板上。
那刚刚他喷出来的茶水正一点点地移动着,形成了两个龙文。
汀幕只是轻轻地扫了一眼,然后便又抿了口茶,怡然自得地望向院子里的景致。
茶水拼凑出“南海”二字。
汀幕的拳头微微地收了收。
地板上的水渍便像是阳光下的晨露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澜垣的宅院中,他一个人正在百无聊赖地看着书,两条长腿有些闲散地交叠在一起,架在长桌上,眼眸半睁半闭,像是要睡过去一样。
澜垣的身后突然涌现出大片的水雾,他便也自然地将腿收了回来,正襟危坐着,露出了他之前再看的书名:《洄游历》。
淹途从水雾中现身,手上还拿着几张写了字的白纸。
他微微鞠躬,向澜垣行礼,然后将纸张递给了澜垣。
澜垣放下手头的书,将纸展开,一目十行地读完以后便一个响指将其燃成灰烬。
“证据确凿?”
他淡淡地开口道。
淹涂点了点头:
“禀告殿下,根据目前我们埋在南震的暗桩传来的消息,应该是可以证实咱们之前的猜测了。”
澜垣的眼眸瞬间收紧,一抹危险的讯号从其中流过,但很快又消泯于无形。
“回头告诉恒哥这件事,就当是……我之前种种不当之举的赔礼了。”
淹涂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地把头低了下去,但是他这一瞬的动作已经被澜垣分毫不差地捕捉到了。
“怎么了?有话想说?”
淹涂摇头否认:
“没,没什么,只是属下很高兴,殿下终于清醒了。”
澜垣的身体顿了顿,然后想说点什么一样,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向淹途......
半个时辰后,被烧成了炭黑色的淹途一脸郁闷地走出了屋子,重新消失在水汽之中。
澜垣则是有恢复了那样懒洋洋的作态,书也没兴趣看下去了,有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唉......”
他也不知道他在叹什么气。
........
黑暗中,有人在对话。
那是两个男子的声音,虽然是在对话,可他们本人却相隔甚远。
“所以,一切风平浪静?”
“一切都风平浪静。”
第一个男子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听起来像是在确定什么一样,而第二个男子听上去年老一些,也更加沉稳一些。
“.......”
一阵放松的舒气声,紧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沉默过后,第二个声音主动问了起来:
“所以......你那边怎么样?”
第一个声音回答道:
“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第二个声音听上去却不像是特别安好的模样,气息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嗯,但还要多久,你们已经把他送过来了,这是不是就是意味着......”
第一个声音突然一下笃定地回答:
“海啸要来了。”
第二个声音的呼吸瞬间变得更加急促了,直到他好不容易将自己稳住,才继续问道:
“还剩多久?”
第一个声音又突然变得很幽深:
“很快。”
第二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他的话:
“很快......很快......”
一切藏在黑暗里。
洄游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