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曲蟠。
在东乾龙城的元木宫之中有一条长长的走道,铺设着由海底火山中开凿的玄墨岩打磨而成的方形长砖条,光滑到甚至可做镜面。
笔直的道路可以容下三排马车并行,延绵出去数百米的距离,连接着宫门与那栋隐没黑暗中的巍峨建筑。
一道修长的身影行在道路上,穿过身旁排排耸立的巨型立柱,向前走去。
汉白美玉造成的立柱高达五米,一共三十六对,竖立在大道两边,柱身上有条条巨龙盘旋缠绕,身姿神态各异,但最后无一不仰天怒啸,喷吐烈焰。
柱顶上顶着一颗颗黯淡的偌大牝珠,圆润通透,粒粒都是千金难寻的珠中至尊,只是在暗处看去,明珠犹如蒙尘,显得更加浑浊。
这是觐见君王的翰玄大道,沿着这条道路走到终点,就是召开朝会的掖清殿。
虽然在过上那么一会儿,翰玄大道上便会排满井然有序的朝臣与军士,但现在的大道上还是一片漆黑,就连海中降落的灵蕴带来的微光也无法将路面点亮。
空荡荡的路上只有那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独自走过殿前的漫长道路。
澜垣拾级而上,走过九十九级黄石阶,来到了大殿之中。
掖清殿不同熙晨龙君坤裳那简陋的大殿,殿内陈设装潢无不透露出恢宏大气,就连造价高昂的赤金青玉石,在这里只不过是让人垫脚的寻常砖石罢了。
虽然殿内黑蒙蒙的晦朔不清,但澜垣早就对掖清殿轻车熟路,哪怕一片漆黑也深谙该如何下脚。
他安静地走过掖清殿的三分之一,离皇座只剩几步,然后便单膝跪下,垂头请安:
“儿臣参见父皇。”
青龙王就在那里,在那高高的,离地九尺的龙台上,面对着大殿更深处的无边黑暗背手而立。
澜垣之后就没在说话,他清楚自己的父亲,清楚此刻对方心中压抑的怒火,所以他不发一语,只等着龙王开口。
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父子二人一者立于高台,一者跪于座下,共同维持着这片寂静。
面对着久别的儿子,龙王并不特别地在意,他的寿命很长,宫中龙子也并不少,比起父子重逢,他对于头一回败北而归的澜垣更多的是恼火。
所以他没回头去看自己的儿子,也没说话,而是选择继续让沉默蔓延。
冷意顺着石砖一点点攀爬上澜垣的膝盖,这来自青玉的冷,是可以渗到骨子里去的。
这也是龙王对他失败的小小不愉快。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龙王的身影时不时地消失,又时不时地出现,而澜垣就一直跪在原地,忍耐着,等待着。
直到瑰丽的紫色渐渐侵染了天际的海卷,龙王才再次出现,这次他终于正脸看向自己的儿子,虽然面上染了些风霜,可依旧尽显王者尊严。
他开口道:
“自己去找你叔父吧,别在这耽搁,免得打搅了朝会。”
澜垣低头,镇重地一叩首,终于将这叩拜的礼节完完整整地完成了。
“谢父王。”
然后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身形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但转眼就又挺立如松。
看见澜垣的动作,一抹翠青的色泽在龙王的眼中流转,他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了些。
“别忘了上御医那里去瞧瞧。”
留下这一句关怀话语,龙王再次消失在大殿之中,只是这次,澜垣知道,自己不用等他再度出现了。
他快步走出掖清殿,没有如父亲所说的那般去找御医,而是顺着来时的路迅速地出了元木宫,回到了他自己的冰宫之中。
比起元木宫,他的冰宫小了不止一丁半点。
毕竟是给龙子的冰宫,除去基本的配备,剩下的就全都要看龙子本人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给自己赚来更多更好的待遇了。
而事实上,澜垣的冰宫在他的兄弟姐妹中已经算是大的了。
澜垣没乘辇车,而是选择低调地步行回来。
毕竟他去见父王的原因也算不上能见人的那种,再加上这次的失败,他还是表现得消停点好,以防朝中那些泥鳅见风使舵,从他身上再剥一层军权下去。
但等他走到侧门时,却发现有一辆辇车早已在门旁等候多时,车顶的靛青华盖与车身上的玄色龙纹都在彰示着乘车人的身份地位非同小可。
澜垣嘴里有些发苦,知道对方在这里埋伏自己已久,躲也躲不过去,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安静地上了辇车,然后在车主人那霜冻刺骨的眼神里就这么腿肚子略微发软地又一次跪了下来。
澜垣轻声开口:
“哥。”
而青龙五皇子澜恒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胞弟,冷硬地说道:
“回来了啊。”
………………
这厢的两兄弟气氛微妙,另一边的唐翊却是打得热火朝天。
“流萤,有办法对付他吗?”
唐翊一边躲开一块赤金飞砖,一边对旁边同样处境艰难地流萤求询。
眼前攻击她们的是一个大花袋子,恕唐翊的想象力之贫瘠,但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眼前这个男人了。
上身一件红彤彤的短褐,露出两根白嫩嫩的手臂,下半身一条绿到亮眼的长裤,踩着一双黑色长筒靴,这造型搭配简直比他的攻击还有杀伤性。
男人左手端着个算盘,右手拿着张笏板,就是古代官员上朝记笔记的那种长板子,左手一挥,几颗算盘珠子就射向流萤,右手一扫,一块块赤金长砖就飞向唐翊,将两人同时压制得死死的,而他本人则打得是满面红光,嘴里嚷嚷着大胆妖龙、速速受降之类的话。
流萤一个飞身,身体在空中完美了来了个转体变形,化作一条手臂长的白鱼,鱼鳍花瓣样地绽放,正好避开了三枚冲她来的算珠,然后又落了地,重新变回人形。
“有,但我不能……”
流萤刚说完这句话唐翊就被一块斜飞向下的飞砖集中了大腿,顿时转过头看着她问道:
“为什么?!”
流萤快速地闪避过攻击,到唐翊身边来替她挡住攻击。
“因为他是龙,我是水族妖怪,龙律有令水族不得欺伤龙族。”
唐翊听她解释完立刻反应过来:
“那你刚才还对我出手!”
流萤面不改色如是说道:
“那是两码事……”
唐翊气得脸皮抽抽,但还是和流萤一起对付着接连不断的攻击:
“可恶……你这丫头知不知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流萤突然眼睛疑惑地在眼眶里滚了两圈,然后回过头来问道:
“那是哪本书里的?”
唐翊看都不看地就将一块砖劈落:
“电视剧里的!”
目前发生的一切还要从之前那从天而降的陌生人物砸穿屋顶说起。
唐翊当时还在惊叹于流萤的乌鸦嘴功力,就听见从灰尘里传来一个男人声音:
“咳咳....大胆妖龙,居然敢在龙渊内如此放肆....咳咳.....还不束手就擒!”
灰尘散去,男人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个留长须的青年,侧脸看过去线条相当俊朗,却偏偏留了个长到腰部的山羊须子,看得唐翊直抽抽,更不用提对方身上穿的那辣眼睛的红配绿了。
但马上,唐翊就反应过来了,开口就喊:
“兄台慢着!我不是妖龙!我是....”
话还没有喊完,密不透风的攻击就开始了,然后只后不管唐翊喊什么,对方都跟没听见一样,张狂大笑着发动攻击,就连流萤也被殃及池鱼。
三人一路从屋子里打到了院子里,这才发生了上面唐翊与流萤的对话。
“流萤!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解释下!”
唐翊见对面的攻击来得愈发猛烈,终于忍不住对流萤问道:
“官吏的晋升是看功绩的!”
流萤专注于阻挡不断飞射过来的长砖与算珠,同时还要抵抗对方那若隐若现的龙威,过了好一会儿才分神回答道。
然后,她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看向唐翊:
“灭妖龙,就是很卓越的功绩。”
唐翊愣了一秒,终于破口大骂:
“我靠!”
一颗算珠灵巧地绕过流萤的防御,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打进唐翊正在骂人的嘴里,不过幸亏她及时闭嘴,那颗珠子最终只打在她的嘴唇上,虽然依旧很痛,但好过门牙被打烂。
“嘶.......这家伙是这个心思吗?”
唐翊捂着嘴,深深叹息着龙渊里社会之黑暗,但她又马上回过神来:
“不对啊!你说这里不是澜垣的私宅吗?怎么对方敢这么大胆直接闯进龙皇子的家里抓人?”
然后她就看见流萤看智障的眼神。
哦....私宅啊......
就在此时,唐翊忽然灵光一闪,急忙抓住流萤道:
“这地方对澜垣重要不?如果曝光了会不会有麻烦?”
流萤眉头紧皱,神情严峻地说道:
“我不清楚,但我建议你最好闭嘴,不然若是真妨碍了殿下的事,我第一个宰了你。”
看对方语气里明显的杀气,唐翊也只得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那既然如此,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流萤看向她:
“什么办法?”
唐翊站起来,透过攻击术法放射出的光华潋滟看着对面的龙吏。
“你教我怎么对付他,先收拾了他,再想办法善后。”
流萤听完唐翊的头一句话就马上把头给撇了回去。
“你说的是梦话,你才刚刚化龙,连力量都没掌握,怎么可能打败一个多年为吏的龙族。”
唐翊转了转手腕,嘿嘿笑道:
“那可不由你说了算了。”
说完,唐翊就猛一闪身,从流萤身后冲了出去,绕行至一旁,从没有术法的地方直奔向那人。
流萤霎时大惊,叫道:
“你做什么!快回来!”
那龙吏见唐翊居然自己跑出了防御带,主动暴露了身形,顿时就变得喜笑颜开,手里的攻击法术也变了方向,齐齐向唐翊射去。
唐翊见攻击朝自己来了,左脚向前一蹬,旋身向后,调转方向冲向了院墙。
龙吏以为唐翊打算跳墙逃脱,左脚重重跺在地上,嘴里一声暴喝:
“休走!”
说完,从他脚下一圈圈龟裂纹路扩散开来,细碎的冰棱宛如玻璃碎屑,从那裂痕中飞出,迅速挡在唐翊身前。
冰棱串联成墙,堵住了唐翊的去路,术法璀璨耀眼,截住了唐翊的来路。
被左右夹击的唐翊神色不变,一样地淡然,一样地巧笑倩兮。
然后她微微侧目,将目光投向离她并不远的,早已目瞪口呆的流萤。
“流萤!!”
唐翊大声地呼唤,她的声音震得流萤身子晃了一晃。
在唐翊叫出来的时候,龙吏就做出了反应,他早已看穿流萤的真身,不过一尾团扇鱼,虽能抵御住他的攻击,但却一定承受不住他刻意的龙威压顶。
于是,流萤就在仿佛成吨的龙威压力之下扑通倒地,鱼鳞密布脸颊,鱼尾从她裙角钻出,无力地打击着地面。
被夹击的唐翊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半分恐惧,流萤纠结地咬了下唇,然后大声地喊了出来:
“叫啊!!!”
于是唐翊笑了,笑得很开心。
空气在微微地震动,传递着令人麻痹的震感,犹如雷音绕梁,灵蕴也跟着左右起舞,被拆卸成一颗颗更加细小的珠粒。
唐翊抬起头,闭着眼,大声地呐喊。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可院内的所有事物都听见了那声音一般,连绵不绝似滔滔江水,浩浩荡荡如大漠长风,然后院墙开始颤抖,地砖开始颤抖,花草树木也开始颤抖。
夹击唐翊的术法消失在颤抖的空气中,龙吏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但他的眼神却透出狠辣之意,同时他的嘴也跟着张开,发出和唐翊类似而又截然相反的声音。
瞬息间,之前唐翊造成的种种异象统统消失,两种声音叠加在一起,反倒神奇地中和了,变成了温柔的风声。
流萤挣扎着爬了起来,指着龙吏双手上的法器喊道:
“快!把他的法器夺了!他就没招了!”
龙吏猛地扭头看向流萤,嘴里隐隐可见利齿寒光,但在他对流萤虎视眈眈之时,唐翊就已经冲向他去。
看着目露精光,面色严寒的唐翊,龙吏心道不好,下盘速动,瞬间疾退出去好几尺,但谁知原本冲向龙吏的唐翊一瞬间就改变路线,折向流萤,在流萤和龙吏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把把流萤抱起,迅速地翻墙而出,不见了人影。
龙吏站在原地,一脸懵逼。
刚才发生了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