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裳没有言语,只是安静地抿了口茶水,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她轻轻抬了下手指,旁边的红鲤管事便心领神会,微微侧身鞠躬,然后便倒退着出了门,还帮忙把门带关上了。
大殿内只剩唐翊和坤裳两人。
“唐翊姑娘,何故突然问这个?”
坤裳悠悠开口,手里依旧托着茶,另一只手则拿着茶盖在茶杯上画着小圈子。
唐翊指了指头顶的大殿横梁,但坤裳知道她真正指向的是更上方。
“我回来时看见了,那些妖怪们在天上聚集水汽。”
坤裳笑了下,终于放下了茶盏,雍容正坐,和蔼地问道:
“他们在天上便在天上吧,唐翊姑娘管他们又做什么呢?”
唐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抬首问道:
“龙君相不相信,我对于某些事的感觉是很敏锐的。”
坤裳眉目间却流露出几分兴致来,好奇地问道:
“某些事?”
她的声音就像是倾听小孩子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时的大人一样,宠溺中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淡然态度,好像并不打算把唐翊的话当真那样。
唐翊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急着回答坤裳的提问,她的身子端正地挺立着,头颅将低未低,无形间散发出的坚定气势也冲淡了坤裳对她的满不在意。
唐翊定定地看进坤裳的眼睛里,眼神刨根问底地挖掘着坤裳眼睛里埋藏的秘密。
坤裳大方与她对视,笑意不减,任由唐翊深挖。
“龙君是不是打算做些什么不好的事?”
唐翊叹了口气,在比拼耐性与沉稳这方面,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坤裳此时也没在与唐翊对视,而是轻轻敲起身旁的桌案,指甲哒哒地磕在桌上,一下下地充满了节奏。
“怎么说呢......若是唐翊姑娘愿意听,老身也愿意讲讲,只是不知唐翊姑娘可否做好了准备?”
唐翊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然后浅浅地点了下头。
她看见坤裳的手指停了下来,安静地放在桌面上,眼睛半闭合着,一时间大殿里落针可闻,偶尔有几声吆喝的叱责从外面传来,但也打搅不到殿内的沉思。
然后她就听见坤裳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唐翊姑娘,介意我先问问,你为何会想提这个问题吗?”
坤裳收了笑容,看上去就是个威严肃穆的老妇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唐翊。
唐翊想了想,随后便将自己在姑苏城中遭遇猪怪的事道出,只是隐去了自己的雷霆,单说是自己用法术将其消灭。
坤裳听完却是悠悠摇头:
“唐翊姑娘,听你的描述,那猪怪十有八九是种名叫狸力的异兽,本身善于土工,它能撞塌河岸却撞不开冰层便是这个道理,可是,这却不是你起疑的原因。
说完,坤裳又重新露出和蔼慈祥的笑容,补充了一句道:
“至少,不是全部的原因。”
唐翊捏了捏耳垂,有些大咧咧地继续说道:
“的确,虽然那猪怪....狸力行为诡异,但我一开始也没多想,直到方才我回来时看见天上的妖怪在布云,才让我重新回忆了一下那只狸力的行为,这才发现了端倪。”
坤裳现在是真的被撩起兴趣来了,身体稍稍前倾,微微仰头,道:
“哦?你且说说发现了什么端倪。”
唐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
“那只狸力的行为,不像是蓄意伤人,倒更像是在慌不择路地逃跑,而且它爆发出的那种力量,给我的感觉简直就是临死前的绝地求生一样,加上之前我和澜垣来您这儿时,本该驻守龙宫的您却不在,还有那道行恩令,以及妖怪们的行为,才让我猜测是不是您打算做些什么不好的事,让那狸力察觉到了才会逃跑。”
坤裳听完赞许地点点头,欣赏地瞧着唐翊:
“唐翊姑娘聪慧过人,居然凭着这支零破碎的线索就把事情推导出了七七八八。”
唐翊此次面对坤裳的赞扬却神色不动,脸都不红一下,依旧平静地开口:
“所以,龙君是愿意坦诚相告?”
坤裳原本赞叹的眼神一瞬间消失的干净,重新把自己那副波澜不惊的微笑脸摆了出来,身体也回到正襟危坐的姿势,直言道:
“不行。”
唐翊有些气恼地鼓起腮帮子,沉肩叉腰道:
“龙君您这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啊!我都把自己的推理过程坦白地一清二楚了,您还不愿意说。”
坤裳又安静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拖沓,但看得唐翊心里向被千百只奶猫抓挠一样地不舒服。
就在唐翊终于要憋不住的时候,坤裳非常适时地卡着点说道:
“唐翊姑娘都要同殿下上路了,老身又岂敢拿自己治下的小事耽搁你们呢?当然了,若是唐翊姑娘得空了,又回到这熙晨泽来,彼时老身定当全盘托出,必不让唐翊姑娘蒙眼捉瞎。”
唐翊也是无奈叹气,原本身上绷起来的气恼之意也随之松懈下去:
“唉......好吧......”
说完,唐翊便扭头,轻快地向殿门外走去。
坤裳就像个悠闲度日的老太太,手里冷掉的茶又咕噜地冒了几个气泡,重新热了起来。
一片通透纤薄的纸条从茶杯底下被气泡顶了起来,随着逐渐翻滚的茶水在杯中摇摇摆摆地起舞,然后直销片刻就被不断升起的气泡与水流撕扯成更小的纸屑,最后融进茶水之中,化作那碧绿的一员。
坤裳又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动作还是那么地行云流水,却没了老态。
殿门外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坤裳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大。
红鲤管事走进来,坤裳的笑也瞬间僵在脸上。
红鲤管事脸色也很不对劲,既僵硬古怪又莫名其妙,一副鬼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的样子,快步走来,向坤裳单膝跪下,垂首向坤裳汇报道:
“禀龙君,方才小的本想向龙君来汇报行恩的情况,可唐翊姑娘强拦下小的,说要在下也替她向龙君传句口信。”
说着,红鲤管事试探性地抬了点点的头,问道:
“龙君,听是不听?”
坤裳在红鲤管事走过来时便打点好了自己的表情,开口时的声音和红鲤管事往常听到的一般如沐春风:
“说说吧,她叫你传了什么口信。”
红鲤管事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开口:
“唐翊姑娘说:‘龙君大人,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希望我还能回来帮你忙呗,下次记得跟我说话别藏着绕着,你看这浪费了多少时间,等我解决了殿下就回来,顺便说一句,行恩是什么东西我已经猜出大概来了,但你的行为我绝对不赞同,所以希望我回来时您真的能好好和我说清楚,一会儿再见。’然后,她就放开小的,径直走了,不知龙君.......”
红鲤管事的话还没问完,就被坤裳龙君的笑声给打断了。
老妇人坐在榻上,双手撑在背后,仰头哈哈大笑。
笑得明媚张扬,笑得肆意大胆,笑声一串接着一串,就好像她许久都没笑得如此开怀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