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落在纸上,将刚写好的字晕染成了大片的墨团,这一整页几乎已经默写得差不多的纸便废了。
苍术用力擦掉眼中冒出来的泪花,很快就沾了满手的濡湿。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妹妹的事,更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说的原因,他在方家生活得越如鱼得水,越光彩夺目,他就越不敢把当初那个阴暗的自己摆在台前,让看向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和慈爱的养父和师傅,露出鄙夷不屑,或者哪怕只是怨怪的眼神。
可他偶尔也会想起来那个曾经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小丫头,穿着干净朴素的裙子,梳着垂髫髻,鹅黄色的发带长长的垂下来,每每总是怯生生地看着自己,连一声哥哥都叫得结结巴巴的。
是的,他对她从来没有一点耐心和好脸色,仿佛这样就可以发泄被分走爹娘关注和疼爱的怒火还有怨气,所以她也从来没对自己笑过,那种灿烂的,没有丝毫阴霾的笑容,明明她对每一个人都露出过,却除了他。
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总会和自己说,对方会大费周章地抱走这么一个模样不好看,身子骨又弱,还有生有奇怪的病,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说不定她这会儿在那个大户人家当大小姐,日子比他过得还要舒服快活。
说着说着,次数多了,便连他自己都信了,最近这些日子,他甚至连想都很少想起对方来,仿佛这个他应该叫做妹妹的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一直就生活在方家,做着令方家嫡子都羡慕的,光鲜亮丽的方家养子。
直到今年,时隔五年,再一次见到对方,只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渐渐有了大姑娘模样的人,就是那个差点被娘亲许给了他做新娘子的妹妹。
五年的时间,又是女孩子从小姑娘逐渐长成少女,所以变化最大的一段岁月,明明应该是相逢不相识的存在,他却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眼便认出来了。
苍术这才明白,这数年来的,他所谓的淡忘,不过就是被他的害怕和心虚深深掩盖了起来,更是因此,他也将对方的样貌深深刻在了心底,只要轻轻一触碰,所有记忆和痛苦都顿时变得无比鲜明而刺目起来。
他的冷漠,他的自私,他的卑鄙,他的怯懦,他的胆小,他的自欺欺人,和妹妹一起被掩盖住的,是另一个令他都厌恶和不齿的自己。
这个瞬间,苍术仿佛又回到了爹当年去世的那一天,仿佛这个世界都被倾覆了。
听着屋子里呜呜咽咽的哭泣声,方回春看着手里的麻布包叹了口气。
刚才两人一番对话,方回春这种看惯了世间百态的人,又将苍术日日带在身边,整整看了他五年的性格和行事,怎么会不明白里面有什么猫腻。
可当年的事,还可以说是小孩子的一时意气和冲动,如今旧事重提,若他还是冷漠无情的没有一点反应,那这个人就是从骨子里烂透了,就算是柯丫头的孩子,以后便当个外家亲戚养着也就罢了。
还好,总算还知道哭,总算还知道错,总算还明白害怕。
想到这里,方回春放轻脚步,缓缓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