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翻页的动作戛然而止,目光悬停于洁白如新的纸页上,漆黑的眼珠随着视线的挪移而缓缓转动。
这时,一只米白色的小虫从侧边爬了出来,慢悠悠地,又大咧咧地,在黑色墨迹所构成的文字间游荡,然后被锐利的指甲辗过,变成了一道水平线般的浅灰色污迹,却正好将一句话标了出来。
——武烈二十六年,‘庚午谋逆’案发。
目光顺着污渍继续往下,池玉迢嘴唇微动,仿佛默念一般。
——帝盛怒,下召,主谋景王封王夷族,曝尸三月不得入殓,二逆王姻亲夷族,曝尸一月,二逆王门下子弟夷三族。
——凡京中,以金银权色助二逆王笼络人心者,夷九族;市粮食兵械助二逆王犯上作乱者,夷九族;代二逆王窥视帝行并通风报信者,夷九族;知二逆王犯上野心却隐匿不报者,夷九族。
只短短百余来个字的一段话,却足足用了七个‘夷’字。
夷一族,便是上百条人命,更别提这里头还有夷九族,可想而知,先帝当时知道两个弟弟准备谋反,以及京中竟然有那么多官员已经被他们收买的事实后,内心到底有多么震惊和愤怒。
可惜的是,二逆王毕竟是先帝的手足,他们两人的九族,怕是连先帝、先太后以及上一代帝王也要算在内,就算是曾经教导过二逆王学问的师傅,那也是教导过先帝的太傅。
先帝就算是再怎么怒火攻心,也没办法将与二逆王谋反毫无瓜葛,还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般恩情在的太傅这一族,也一并夷了。
到最后,先帝也只能选择仅仅夷了二逆王的姻亲和门下子弟。
——当是时,刑部大堂长灯一月未熄,牢中哀嚎遍野,人满为患。
——帝令,及定罪,不待秋后,即日斩首。市口,刽手日夜不息,卷刃砌山,血流成河,时有罪者,斧两刃、三刃加身尤未死,虽气息奄奄,颈碎骨折,仍神清智醒,张口可言。
——待谋逆案从者尽数伏法,京中已是十室九空,茶楼歌坊门可罗雀,街头巷尾但闻哀哭。
——后,帝命人以罪者之颅筑墙,以警后人,一年乃撤。
这‘撤’一字,用得极其巧妙。
池玉迢那时听人说过,这颅墙就建在市口,日夜风吹雨淋,一年后便自己垮了,许多骨头皆已压得稀碎,便是想拾起来再堆砌成墙都绝无可能。
无可奈何之下,皇帝这才罢手,命人将这些早已分不出谁是谁的残骸,都丢到了京外的乱葬岗上。
可本纪上,却将此间因由用‘撤’一字轻巧带过,以此类推,这书中所记,后人也只能信个大概罢了。
作为帝王本纪,必须要撰写一名帝王的一生。
可帝王之所以为帝王,就是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能产生某种深远,巨大,乃至无法逆转的影响,所以,本纪除帝王本人外,也不得不记载许多本朝本代所发生的事。
可这样一来,若是每件事细致描写,则显得太过冗长,所以很多在当时也许是广为流传,或者骇人听闻的事,在本纪里,也会因为篇幅受限而只是一笔带过。
可在《武烈本纪》中,‘二藩谋逆’案却让撰写此书之人耗费了整整一页去描述,即使明显能看出主笔者夹杂了太多个人情绪在其中,也不能否认这篇幅实在过长。
这是因为‘二藩谋逆’案,就是先帝所得谥号,武烈中‘烈’之一字的主要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