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蝉鸣。宫中各处虽安放了冰盆解暑,可虫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令人生燥。顾太后穿着冰丝薄裙,半卧于榻上;一旁的宫女太监簇拥,喂西瓜的喂西瓜,讲故事的讲故事。
“皇上近来在忙什么?”太后问。
“听说在忙武帮会的事儿。万岁爷可期待了,这个月已经召见恒空两回了!”给太后捶腿的小公公应声道。
“顾平不在,皇上又年轻,只怕那些大臣在殿前刁难皇上。”
“他们不敢,万岁爷威严着呢。”
“顾平什么时候回来?”
小公公掰着指头算算日子:“应该快了。走了有三个月零十三天,路上不耽搁想是就要回来了。”
刚提到顾平,宫门外就有太监来报顾总管求见。
“哟!你这嘴是开过光呀!”顾太后一高兴,把剩下的西瓜都赏了小公公。她正襟危坐,道:“传顾平进来。”
顾平进得宫门,给顾太后行了大礼。顾太后高兴得合不拢嘴,叫太监给他赐座。
“出得好一趟远门!”顾太后叹道,“不过这次宣旨非得你去,皇上和哀家才放心。”
“微臣已经将圣命传达给安西王和董总管了。他们也已在圣旨下保证,一定不负圣望。”
“好,好!”
“咳咳……”顾平清清嗓子,靠近顾太后压低声音道:“姑母……”
顾太后立刻会意,命令周围人都下去,关好宫门。“怎么?”
“有件事,要告诉姑母知道。”
“嗯?”
“董固,死了。”
“啊?”不出顾平所料,顾太后万分吃惊。“他不是还接了旨?怎么就死了?”
“唉。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走是迟早的事。还是侄儿给他料理的后事呢!”
“他死了……他死了……”顾太后没有半分怜惜之意,只是心事重重。“那圣旨上的事怎么办?交给安西王管了吗?”
“目前是。不过侄儿不放心他,这才特意来找姑母商议。”顾平把安西王的无能之态添油加醋地给顾太后描述一番,顾太后只是冷笑。
“安西王是这样的,从小就不聪明。尤其是刘皇后驾薨以后,他到哀家的宫中来,更加愚笨了。要不然,先皇怎会不立嫡长子为太子呢?”顾太后柳眉轻扬,极尽讥讽。“话说回来,现在菌料厂是谁在管?”
“还没人接管,只是安西王代为监督。侄儿紧赶慢赶回到贝都,还未面见圣上,就先来问姑母的意见了。侄儿是想……”顾平故意拖慢语调。
“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侄儿想,不如,就让侄儿接管菌料厂吧?”
“你?不行不行!”顾太后一口回绝,“你还要留在宫中辅佐皇上呢!”
“可是派别人去,姑母能放心么?”
这倒是问到了关键处。顾太后肚里寻思一圈,再难想出个可靠的人来。
“董总管临走前,给侄儿讲了很多有关菌料厂、有关先皇的事。侄儿虽是顾家人,但听到了这些难免如履薄冰,恐怕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呢!所以侄儿觉得,菌料厂可不宜让外人照看啊!”
“他都告诉你什么了?”顾太后面色严肃,攥紧手绢的动作显得极为紧张。
“他将延年丹的利害一一列举,还讲述了先皇设立菌料厂的原因。先皇的苦心啊……唉。侄儿到如今才明白。”顾平长吁短叹,眉头颦蹙。“这些事,姑母可都知道?”
“哀家……确实有所耳闻。”
“哦?姑母知道?”顾平假意惊喜,“那西方上国与我上明签署条约之事,姑母也知道了?”
“你说的,是菌料厂的条约?”
“对呀!”
“知道。说起来,当年为促成条约出力的,正是哀家和顾尚书。别以为董固是菌料厂总管,他就掌握着实权——他不过是个看门的罢了。真正把持菌料厂的,乃是顾尚书啊!”
“哦?”顾平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可是这么重要的条约,为何我等晚辈都没听说过呢?”
“既然董固把菌料厂的底细都透露给你了,你也一定明白它的两面性。上明国和西方上国的关系非常微妙,相处起来要小心再小心。对他们的要求不能全然答应,更不能全然拒绝;须答应得似是而非,给自己留有余地。既然是含糊其辞的事,就必不能张扬,以防落人口实。因此这个条约是秘密条约,从未宣告于天下。”
“这条约,是口头条约么?”
“不是,是书面条约,双方都做了签署。”
听说有真凭实据,顾平暗自欣喜。“那……”他佯装忧虑,“有白纸黑字为据,西方上国会不会以此要挟我们?”
“要挟什么?他们想要的,我们都按照条款给予他们了。”
“除了每年向他们馈赠延年丹,在上明开放延年丹贸易也是条约中规定的吗?”
“这是另外一回事。”顾太后略作沉吟,“这是我们要向西方上国学习的治国之策。”
“啊……”顾平连连点头,“董固倒是也提到过一两句西方上国的治国之策。不得不佩服,西方上国确实有一套先进的理念,为我上明不可及也。”
“莫要妄自菲薄。既然看到了差距,那就奋起直追,犹未迟也。”
“姑母教训得是。”顾平向太后恭敬一拜。“既然菌料厂当初就由伯父监管,今日侄儿去接手,不是顺理成章?侄儿恳求姑母,就将此差使派给侄儿吧!”
“也好。不过郊祀在即,你还是先陪皇上办好郊祀,再去忙菌料厂的事吧。唉,没想到啊……”顾太后似是无意嗟叹,望着顾平的眼中仿佛含带悔意。
“什么?”
“没什么。”她敛起目光,“平儿,你真是个好孩子。如果你不是出生在御史家,而是顾尚书或哀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太后,太后折煞微臣了!”顾平忙站起来抖抖衣袍,跪伏在太后面前,“微臣能做太后和顾尚书的侄子,深感荣幸备至,怎敢妄图高攀呢!”
“嗨呀快起来。一句随口的话,把你紧张成这个样子。来人,奉茶。”
“姑母!先不急奉茶。”顾平喝住了开门的宫人,教他们退下。“侄儿还有话,想问姑母。”
“问吧。”
顾平思忖一阵,缓缓开口道:“菌料厂的事,我父亲知道么?”
顾太后先是一愣,随后厌弃地垂下眼帘。“他若是不知道,还好了。”
“他知道?”顾平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对,自己心中的一些谜团似乎就要解开。
“嗯。”太后不情愿地点点头,“你父亲是个言官,耿直又迂腐,不像你这么深明大义。”
顾平想听太后多透露一些,可她却就此打住,不再多言。他只好把话头往下引:“以父亲的性格,想必他会反对这桩事吧?”
“岂止是反对。他说的话,让先帝在众臣面前难堪;做的事,让先帝在列祖列宗面前抬不起头。他自以为是的劝诫,却让哀家和顾尚书下不来台!就连皇上的皇位,都差点——”太后越说越激动,可一提到皇上,又立刻缄口。她半晌无言,忽而长叹道:“哀家累了,要歇息。你下去吧,改日再来看哀家。”
顾平心乱如麻,也只得起身:“是,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