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陈旧的齿轮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庄严肃穆的祭拜之地响起时,多了几分阴森之感。
蜷缩在薄被下的女子半睁开眼,见到来人后又重新闭上双眼。
若非胸口仍在起伏,很难不被认作一具尸体。
“金玉妍,本宫来看看你。”
乌黑顺滑的长发已成枯草一团,娇媚惑人的面庞也已衰如老妇,若非来人点破其身份,谁又敢认这边是当初千娇百媚的嘉嫔。
如懿看似并不在乎金玉妍的冷漠不敬,从袖中拿出一只荷包掷于榻前:“你要的东西。”
荷包的收口并未收紧,里面的粉末洒落一地,其中还有几块小拇指大小的碎珠。
可榻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先前为了这平安手钏疯魔的人并非是她。
如懿有些不悦,却又是意料之内。
她早该想到的,此獠阴狠毒辣,谎话连篇,哪里会信守诺言,告知她那些真相,可海兰的清白必须要金玉妍来证实。
想到自己的好姐妹,如懿愿意忍着厌恶继续同金玉妍周旋。
“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仪嫔不将其呈递到皇上面前已是她病弱难行,不然你今日怕是不知在何处栖息了。”
“没想到……咳咳。”金玉妍拉开身上的薄被,只穿着单衣的身体止不住打颤,声音也是嘶哑难听:“清高纯洁的娴嫔娘娘也会威胁人啊。”
见金玉妍这般虚弱难堪,如懿便没有后退:“你我既达成约定,本宫要求你履行承诺又算什么威胁。”
当初金玉妍求她帮忙将被仪嫔夺走的手钏找回,作为代价她可以帮助自己还海兰清白,不然她又怎会在寒冬时节来这儿阴寒之地。
虽然她的身体被零陵香侵染多年,遇喜已难如登天,但如懿心中总是还抱有一丝期望,调理身子的汤药可是一日不曾落下。
洒落一地的珠末被踩在脚下,与地板上尘埃混为一谈,再不见往日被人爱如珍宝的光泽模样。
“可是……我如今就是不想说了,娴嫔娘娘能奈我何?”
金玉妍一把攥住如懿的手腕,曾几何时这只手腕上长长久久地带着一只莲花宝石金镯:“不过这镯子我倒是能与娘娘说道一番,皇上啊,早就知道里面藏着的宝贝。”
可这个早到底有多早?
是她出冷宫之时,还是迁宫之时,又或者是进府当日……
如懿心神大震,加之此时金玉妍力气奇大,她身边又只有芸枝一人,竟一时挣脱不开。
“侧福晋,只要主子爷不愿意,这清白不清白的又能如何……”
语尽之时,金玉妍忽然喷出一口血箭,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而被她攥住手腕的如懿也是被拉倒在地。
见两人摔作一团,芸枝也是被吓了个半死。
这金庶人本就是禁足忏悔,她们来此处也未旨意;如今金庶人服毒自尽,可她到底是六阿哥与八阿哥的生母啊。
这可怎么是好!
“芸枝,快……快扶我起来。”
等如懿起来后,芸枝颤颤巍巍地提醒道:“主儿,金庶人好像……好像还没死。”
如懿半张脸上都是金玉妍吐出的黑血,清秀的容颜上表情狰狞,宛如索命恶鬼一般。
她正是恶心害怕的紧,随即气恼道:“她一介庶人,难道还要本宫去给她请太医不成!”
可她们来这儿不就是想让金庶人证明海常在的清白嘛!
人死了,还成什么事!
但如懿现在满心都是被欺瞒算计后的愤恨,刚一走动就发现脚腕胀痛的厉害,怕是刚被拉倒时扭伤了。
即便主子的吩咐再不合理,做奴婢的也不能当面驳了去。
芸枝只好草草地帮如懿收拾了一番,然后搀扶着她向外走去。
自打出了冷宫后养尊处优这些年,如懿也不复当初的清瘦,加之得避开周遭的宫人,芸枝一个人支撑十分吃力。
快要走出这奉先殿时,只见对面走来一身穿侍卫服装的男人,主仆两人都是吓了一跳。
待看清来人是谁时,如懿却是松了一口气。
“凌云彻。”
今日本不该凌云彻当值,但过几日他得去一户人家相看,请了好几顿酒才同旁人换了班。
原本上值前凌云彻就喝了几口酒暖身,现在又正值黄昏,天色阴沉昏暗,远远瞧去宛如见鬼一般。
见到凌云彻时,如懿心中是有些惊喜的,却不料凌云彻直接拔出剑刃冲了上来。
“哪…哪里来的…来的鬼……刺客!”
即便持剑人无用,可剑刃是开过锋的,森森冷芒,冰凉如雪。
如懿到底是个娇养长大的贵族小姐,加之原本就心神震动,见此状直接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凌侍卫!这是娴嫔娘娘!你做什么!”
原本带了几分醉意的双眸清醒了些,看清了女鬼身上的锦缎华袍,凌云彻赶紧收回了剑:“对不住对不住,这天色太黑了,一时没看清。娴嫔娘娘这是怎么了?”
芸枝松了口气,但想到如今不知生死的金庶人,心中又提起警惕来:“娘娘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能不能麻烦凌侍卫去翊坤宫叫几个人过来,动静小一些,娘娘不想让别人知晓。”
凌云彻见如懿晕过去也是心底发慌,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又忍不住担忧道:“要不我去太医院叫个太医过来吧。”
这丢职事小,丢命事大啊。
芸枝不敢一口拒绝,她也怕如懿真的出了事,咬牙道:“那劳烦凌侍卫去了翊坤宫后,让宫人去太医院请江与彬太医来给娘娘请个平安脉。”
而此时如懿幽幽转醒,抓住芸枝的手道:“……芸枝,不用了,我们走。凌云彻,你继续巡视吧,就当未曾见过我们。”
“是,多谢娴嫔娘娘。”
因着芸枝半抱着如懿在地上瘫坐了好一会儿,此时也是手软脚软,待如懿想起身时芸枝却险些脱力摔倒。
凌云彻见状下意识伸手搀扶,想要弥补一二先前的失礼举动,却被如懿误会避开,后退之时又是重新摔倒在地。
本就扭伤的脚腕是彻底站不起来了。
这般状况如懿与芸枝只能在此等候,让凌云彻去翊坤宫唤人。
如今恰逢冬日,天黑的快,没一会儿又飘下雪花来,本就偏远寂静的奉先殿多了几分鬼森之意。
如懿被芸枝扶到游廊下落座,经过走动伤处也是越发疼痛难忍。
手中捧着的暖炉早已冰凉,被如懿随手搁在一旁,却不想目光滑过游廊尽头时见到一道虚影,使得如懿脸色猛地变白。
她记得金玉妍穿的便是一身灰色单袍,那道身影又是瘦骨伶仃的,这下雪天怎会有旁的这类人出现在这儿。
可是金玉妍分明是服毒了啊……
“芸枝,你…你去后殿瞧瞧。”如懿咬咬牙道:“去看看金庶人如何了,要不要请个太医。”
芸枝:……
主儿没事吧!
这起码都过去两刻钟了,便是有气也该断了。
如懿又催促了一遍,芸枝只好独自前往后殿。
可谁成想,两刻钟都平安无事了,这短短几息却出了好些事。
比如,好多人啊。
因万寿节时娴嫔与慎嫔‘争风吃醋’都闹到养心殿门口了,弘历干脆这两处地方都不去。
如懿有些委屈,她都是为了皇上啊。
见皇上寿宴上心情不佳,她想来劝慰一二的。
慎嫔却是乐呵呵的,比起得宠,娴嫔受挫更值得她高兴。
直到今日下雪,弘历批改奏折后想要放松一二,又在李玉的提醒下想起他曾经送给如懿的绿梅,便决定起驾前往翊坤宫。
路上遇上了急匆匆的凌云彻,知道了如懿晕倒受伤,弘历虽心中不快却还是亲自来了奉先殿。
他已将金氏废除,又禁足余生,结果这后宫嫔妃接二连三的为了那些私仇违背圣旨,当真是愚昧无知!不知所谓!
可跟在御驾后面的凌云彻却是半点儿没体会到弘历的不快,满心都是庆幸和得意。
这受了伤只让太医知道有什么用,得让皇上见着才行。
到时候说不定皇上记他一功,赏赐他些银子,或者将他调回御前当值!
想到这儿,凌云彻浑身火热,连这漫天雪花都不能浇灭他的雄心。
等到了奉先殿时,凌云彻更是忙不迭地在前头引路,结果到了现场却见如懿一脸惊慌地缩在角落中。
“娴嫔,你在干什么?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可如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缩在角落里,口中不知在呢喃些什么,像是陷入噩梦中一般。
来的路上弘历已让人去传了太医,此时匆匆赶来的江与彬扑跪在弘历跟前:“微臣给皇上请安。”
“起来,去看看娴嫔到底怎么回事?”
如懿虽说陷入魔障之中,但好在并未对外界表现出攻击性,江与彬诊治起来并不困难。
“回皇上,娴嫔娘娘身体上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心神错乱。微臣可为娴嫔娘娘针灸一番,应当能有所缓解。”
惊吓过度?心神错乱?
此处是供奉历代大清天子之所,什么能让如懿受到惊吓。
一旁的李玉也是心中焦灼,四下张望时注意到角落中藏了一人:“谁藏在那儿?出来!”
凌云彻自然想冲上去,可护持在弘历身边的御前侍卫也不是吃素的,早就先一步将人按住了。
“皇上饶命!奴婢是娴嫔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芸枝,不是贼人。”
李玉提着灯笼上前照了照,确认无误:“皇上,的确是翊坤宫宫女芸枝。”
芸枝也是惊慌的紧,她就是去后殿瞧了瞧,回来的路上慢了些,怎么就被当成贼人了。
故而在皇上询问今日到底发生什么时,芸枝像是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全。
等看到生死不明的金玉妍时,弘历心中先是涌上惊愕,随后便是嫌恶与愤怒。
看来他真是太过心软,才让这帮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的命令!
“来人,将娴贵人送回翊坤宫禁足,没有朕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不准任何人去探望!江与彬,之后娴贵人的治疗都由你来负责。”
弘历一甩袍袖,便是要离开奉先殿,路过跪在门口的凌云彻时,又是迁怒其中。
娴贵人来往此处多次都未曾传出流言,肯定是有人同其里外合谋!
“好一个失职不忠的狗奴才,拉下去鞭八十,然后将这个罪奴送到木兰围场做杂役,无诏不得回京!”
进忠抢先一步上前领命:“奴才遵命。皇上,那金庶人该如何?”
难办,难办,难办啊。
“挪去翊坤宫后殿,江与彬你务必要保住金庶人的性命。”
弘历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先将两个他看着都不顺眼的人扔到一处去。
御驾离开奉先殿时,宫道一角的雪已被鲜血染成猩红色,却不见一声哀嚎。
直到那明黄色仪仗消失在宫道尽头,进忠才直起弯下的脊背。
今日过后他和李玉之间的嫌隙会进一步拉大,为此他更不能留下把柄。
看着绑在条凳上满脸涕泪的男人,进忠擦了擦手心的汗水,从侍卫手中接过了鞭子。
他就打二十鞭,出出气。
可一旁的两名侍卫都是看的呲牙咧嘴的。
瞧着也没觉得进忠公公用了多少力气啊,这鞭鞭见血,亏得是没打在同一处,不然怕是要见骨了。
等办完差回去了,两名侍卫忍不住同几名交好的同僚交流了几句,啧啧赞叹道:“没想到进忠公公看着瘦弱,却是力大的很,可惜了。”
“是吗?你快同我说说。”
这般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不少侍卫都知道了皇上身边的进忠公公力大无比的消息。
为此进忠每次跟着一道去木兰围场时,总有侍卫过来同他说话,略微给些好脸便是要切磋,弄得进忠不得不时刻绷着张脸,才击退这些“狂蜂浪蝶”。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进忠擦干净溅到脸上的血滴后,面不改色道:“八十鞭已行刑完毕,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两位便启程送这罪奴去木兰围场。”
侍卫们自是没有异议,这都是皇上吩咐好的。
只是如今正值寒冬,木兰围场那儿也是草木皆无,漫天大雪。
他们倒是能快去快回,只怕无人打点,这小子活不到那儿,连累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