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年的说法没有一点根据,但他是天武士,又是天子近臣,匈奴人信他。
见他这么说,也没人再反对。
桀龙也意识到不妥,强调赵延年天武士的身份只会给赵延年带来麻烦,也会给其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他没有再强调这一点,而是让所有人随便坐。
匈奴人本来就不习惯规矩,听了这话,自然拥护,端着酒杯,各自找熟悉的人去了。
桀龙陪了一会儿客人,将赵延年请到内室。
“刚才多亏赵君提醒,险些犯下大错。”桀龙开门见山,端起一杯酒。“请赵君满饮此杯。”
赵延年出了名的不善饮,不好酒,但是这杯酒,他还是爽快的喝了。
桀龙喝完酒,随即说道:“赵君所言是朝廷的意思吗?”
赵延年愣了一下,才明白桀龙所指。“你说的朝廷,是指天子吗?他肯定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也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至少我没听过。”
桀龙眉头一皱。“那……是你的意思?”
“是大势。”赵延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段仲来找他的那一天,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一介武夫,没什么学问,甚至认得的字都不多,但他清楚一点。
汉朝,乃至随后的两千年,大部分时间里,中央王朝的民族政策都有问题,其中又以汉朝为甚。
两汉四百年都没有处理好民族问题,匈奴、羌人、乌桓、鲜卑,都曾依附汉朝,最后又成了汉朝的祸秘。
这其中,又以匈奴最为典型。
别看匈奴人最后被汉人打败了,可是两晋之后,五胡乱华的第一胡,就是匈奴。
原因何在?
因为汉朝一直没有真正同化匈奴,不是不能,而是不肯。
这可能和汉武帝之后儒家占领了思想主导权有关,主张华夷之辨的他们对异族既害怕,又鄙视。
相比之下,经过三百年乱世之后的隋唐就要好得多。
但隋唐这么做,也是被动的,不是主动的。
因为隋唐贵族大多有胡人血统。
真正解决了民族问题的,只有新中国。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是每一个生长在红旗下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事实,甚至不需要有多高深的学问。
赵延年想试试。
趁着儒家虽然得到提倡,却还没有真正占据思想领域的时候,借着汉武帝囊括四海的雄心正炽,或许可以推进一些民族融合,将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面对桀龙,他不需要说那么多,一句大势足矣。
他的学问固然很烂,比桀龙还是要强一点的,有把握说服他。
“大势?”不出意料,一提到这些字眼,桀龙有些气短。
“你知道大秦吧?”
“知道。”
“大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之前,只是七国之一。除了秦国,还有赵国、魏国、韩国、楚国、燕国、齐国,可是现在,你看那六国还在吗?他们都成了汉人……”
赵延年循循善诱,给桀龙讲起了华夏文明的扩张史。
严格来说,他的说法并不准确,有很多问题。
比如现在的关东诸国,就只认自家国王,不认朝廷。
比如赵安稽等人,就只承认自己是赵国后裔,不承认自己汉人。
但这一切,正在成为历史。
随着中央朝廷的强大,各王国的人最终将接受自己也是汉人的事实。
随着汉朝的强大,之前的秦人、赵人,包括匈奴人,都会以汉人的身份为荣。
赵延年不过是抢先一步拓荒而已。
拓荒嘛,有点小错误也很正常。
桀龙被赵延年说得意动,却又不完全信服。他提了一个问题。“匈奴似乎也是如此,之前有东胡,有月氏,有其他的部落,后来都被匈奴人征服了,也就成了匈奴人。”
赵延年一拍手掌。“对啊,可是现在匈奴要被汉朝征服了啊。”
桀龙眨巴着眼睛,觉得赵延年说得对,又觉得哪儿不对。
——
赵延年特意在桀龙家留得很晚,直到天黑,才与仆朋、雷电尽兴而归。
不出意料,王君曼告诉他,刘陵又来过了。虽然已经知道赵延年的拒绝,也收回了礼物,却不肯罢休,只怕后面还会有事。
赵延年倒不怕事,只要不和淮南王扯上关系就行。
当着仆朋、王君曼的面,赵延年对雷电说,从今天开始,让雷电帮他喂马。
之前是谁有空谁喂,从现在开始,由雷电专门负责。
为此,他会付给雷电一定的报酬。
雷电求之不得,也不问报酬是多少,立刻举手,表示同意。
赵延年随即又对仆朋和王君曼说,他的俸禄、赏钱一并纳入家庭收入,由王君曼管理。如果他们不接受,他就自己找房子,搬出去住。
要不,每个月给租金也行。
长安租房子也不便宜,算起来,比买房子可能还要贵一点。
王君曼明白了赵延年的意思,和仆朋商量之后,接受了赵延年的方案。
但她还是强调了计入为出的原则。平时的俸禄可以拿出来用,大笔的赏钱还是要存起来,不能轻易动用。就算赵延年暂时不肯成亲,赵破奴年龄也不小了,到时候要花不少钱。
赵延的觉得有理,表示赞同。
最后,赵延年对仆朋说,趁你身体还好,抓紧时间再生两个孩子吧。
你要是不行,请医匠来看看,或者买点补品。
仆朋顿时急了。“你才不行。十六七岁,搞得像六七十似的,不肯成亲,不肯生子,急死我和你阿嫂了。”
赵延年也被他说得绷不住,反唇相讥。
“你先别管我了,破奴比我大多了,让他先成亲。”
——
次日一早,赵延年收拾好行装,吃了早饭,早早的赶到宫里。
他先去见了石建,表示感谢。
有了石建手书的那支木牍,省了好多事。
石建还是那样,笑容满面,却不提其他,只是嘱咐赵延年好好当差,不要辜负天子对他的赏识。
赵延年再三谢过,来到值庐。
同舍的李充今日休沐,值庐里只有赵延年一个人。收拾好之后,他刚准备练功,霍去病突然来了。
“天子要见你。”
赵延年连忙穿上官服,带上佩剑,跟着霍去病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赵延年照例低着头,一言不发,跟在霍去病后面。
霍去病高冷,他也没兴趣硬要往上凑。
走了一会儿,霍去病忽然说道:“你认识淮南翁主吗?”
赵延年摇摇头,随即又意识到霍去病走在前面,看不到他摇头,随即说道:“不认识。但她到我家里去过两趟,想与我结交,被我拒绝了。”
“是么?”霍去病轻笑一声。“淮南王是王叔,翁主与天子同辈,颇得天子信任,在京城也是交游广阔,认识的王公贵族数不胜数。她礼贤下士,愿意与你结交,你为何拒绝?”
“我好静,不好与人结交。”
“你不是修道么?淮南王也是信奉黄老道的大学者,他编着的《鸿烈》有二十余万言,是一部煌煌道家巨作,天子也很喜欢的。”
赵延年轻笑一笑。“我资质愚钝,连老子五千言都似懂非懂,更看不懂二十几万言的巨作。而且,我修道尚实用,有用的才学,没用的不修。”
霍去病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赵延年。
虽然他的动作很突然,但赵延年行桩深入骨髓,几乎也在瞬间停住,绝无撞上去的可能。
霍去病盯着赵延年。“你的意思是说,淮南王所着的《鸿烈》是无用之书?”
赵延年从容地笑笑。“我没见过那部书,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道不仅在于竹帛,更在于日常。如果淮南王能向我证明他那部巨作里所说的道真实有用,我或许可以听听。否则,我连听都不想听。”
霍去病也笑了。“巧得很,淮南翁主也这么想,她要派她身边的淮南武者向你挑战。”
赵延年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霍去病却笑得更加灿烂。“怎么,你不敢?”
赵延年嘴角轻挑,笑容再次绽放。“侍中有所不知,我有一个外号。”
“什么外号?”
“单挑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