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帐中出来,抬头只望见头顶一轮当空的明月,烨烨生辉,冰冷地灼烧。
夜间的篝火将树木烧得通红,也映照着哨兵的面庞。方才慷慨陈词的幕僚都捧着酒杯,兴致高涨地谈论着天下大势。席间景烨将我唤到身侧,将我引荐给他的副将们。
他的醉眸里盛满了破碎的星光,低头与我碰杯道:“这位是萧向,曾也在南篁游历过,是我多年的故交。”
我点头,笑着应了:“承蒙将军厚爱,不敢当,不敢当。”
故交……酒水下肚,烧起过往的回忆,随着边疆轰轰烈烈的风,与破碎的灰烬在火光里向远方飘去。
我是真的忍不住地笑起来。无数个醒不来的夜里,他都会入梦来。我忘不掉他,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他。想起我们的曾经。如今终于真的站在他的身侧了,还是以一个全然不同的身份。
上苍,仿佛是与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不是三皇子妃,不是二皇子妃,不是潇湘,不是楚睢公主,而是他的战友,他的故交。
思及之此,我突然发现周围多了许多奉承的人来。我俨然成了景烨的座上宾,身边的人自然也来了。青铜的爵,剔透的酒,叮叮当当,像是钗环,像是马铃。
我好不容易脱身,在这微醺的篝火里,在这清冷的夜里,又忍不住地去想那些儿女情长。
分明我知道,大战在即,我不该想这些才是。我该想,怎样才能帮到景烨。我该想,我要怎样去面对那位南篁的新帝。恐怕我会再次见到那些我曾熟悉的臣子,将帅。
即便如今改头换面,我不用担心自己被认出来,可那些回忆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闪烁。
上一次去南篁的路上,我在流亡,漫无目的,又满是绝望。许多的灾民在我身旁短暂地经过,又消逝在风里,巨大的城门,染血的玉兰花树,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我的回忆里,时不时地,会再次出现在午夜时分。而这一次,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上一次去南篁,我是求死的,进了南篁以后,我依旧是求死的。此一去,虽生死未卜,可我却不是去求死的。
我要好好活下来,也要景烨好好活下来。
筵席撤去,篝火在酒气里却烧得更旺盛了。我的思绪在杯爵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下,逐渐变得迟钝,绵软无力,可是当我仰望夜空时,那条目光铺过的路却是那样清晰,旋着火光,直捣九霄。整个世界仿佛像是一只倒扣的铁锅,四处蒸腾着,炙烤着,将世人圈禁其中,而那条线自下而上,清晰到刺穿这天穹,清晰到扎破这尘寰,铛——火星散作星海,雾气散作轻云,激荡出一圈绵延不绝的长鸣。
那位新结交的陈庐喝得酩酊大醉,举杯对月,扯着嗓子不知在吼什么千古名句。下头的人也起哄叫好。我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杯,心知这便是这些将士,幕僚,最后的放纵了。
自此之后,生死不论。有人建功立业,有人马革裹尸。有人光宗耀祖,有人却只能成为一吊抚慰金。这样鲜活的生命,在这片黄土上生长起来的生命,躲过了灾厄,躲过了饥荒,躲过了洪水,却在战争中迷失的人啊。我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痛苦。
痛苦过后,大抵是酒的作用下,我开始迷茫。头顶似乎有一张网,正一寸寸地绞紧。我真的属于这里吗?我真的能狠下心来吗?纵然大家都变得面目全非,我也能稳住心神,带着大家走向胜利吗?我参与的这件事,它……它究竟……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轻声问。我知道那是谁。
我抬起手,便被握住了。
他贴着我的掌心,指间抚摩,便与我十指相扣。我坐的地方在角落里,偏僻,没有人看过来。我回身,看到了景烨。
他的背后是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吊着上千星珠,而他的眸中是升腾的篝火,烨烨燃烧,托着星火万点。我脑海中的杂念被猝然而至的风吹得向后飞去,穿过云霄,荡过山河,青花万点,风平浪静。
我站起来,贴着他向前两步,我们便隐没在树荫下了。再一转身,外面的一切便都于我们无关了。迭起的杯爵交错,声浪起伏,一切都那样近,又好像那样远。我靠着大树,抬头望着他。黑暗当中,只有他的眸尚还是闪耀着的。
我告诉他:“我心中有些不安。前路迷茫。”
他定定地望着我,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酒香。他扣着我的指,低声唤我:“潇湘。”
他离得这样近:“不用怕。”
“我在。我会一直在。”
我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鼻子一酸,眼眶也湿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再也不要了。
景烨替我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抚着我后颈的发,让我靠着他的肩膀:“我知。我知。可是潇湘,总有人要去的。”
他抬起头,望向密林深处:“在这一望无际的夜里,前赴后继。总有人要点燃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火把,即便她会被黑暗的浪潮淹没,即便她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她会死无全尸,粉身碎骨。”
“潇湘。”他紧紧拥抱着我,“不必怕。不必怕。这亘古不变的,主宰一切的命运,谁怕了,谁就输了。”
他捧着我的脸,很认真很认真地承诺:“潇湘,相信我。”
“我们不会输。”
是的,不会输。不会输。暴雨中,走过的路,战火中,踏过的路,洪水中,趟过的路,一切都是真的,砥砺前行,乘风破浪,一切都是真的。
不会输。
一定不会输。
我也不会失去你。
“好。”我抬头望着景烨,紧紧拉住他的手,“我们要一起走下去。举着火把走下去。让火光照彻这迷雾,照破这黑夜,一直走下去,直到黎明的到来。”
他笑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