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氏召见山月前,山月先见到了薛晨。
成亲后七八日,开祠堂供新媳妇认亲叩拜,按例本应回老家,但薛家长久离开镇江府,连续五六代人深耕京师,便也学着其他外地长任京官的世家,在京师也分设祠堂,便利后人尽孝叩拜。
京师薛家诸人均悉数到场,山月在祝氏身后,一眼认出了福寿山山火那夜的“太子太保次子薛晨”。
与记忆中到底眉眼略有出入,但大抵是相似的,嘴巴与鼻子变化不大,唯一变动的是从小时候圆圆的单眼皮,长成了如今和薛枭一模一样微狭收敛的内双。
这是那夜,年岁最小的魔鬼。
话也最少。
那个紫藤花的泪痣小姑娘意味不明地多番打趣,也并未引得薛晨多说一两个字。
那夜,火光之中,薛晨始终怯怯的、胆小的,十岁左右的年纪,被那群大的推着走、搡着走、随波逐流地走。
看似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利,显得十分无辜。
但这并不是被宽恕的理由。
凡出现在大恶之地的人,皆为罪恶的帮凶。
三房的良二奶奶笑盈盈地介绍:“...这是咱们家里年纪最小的晨弟,你们当家的亲弟弟。”
良二奶奶是整个薛家待山月最为亲和的人。
大房薛怀瑾,乃薛长丰庶出长兄,被薛枭一纸诉状逼死诏狱;二房即为薛枭亲父,薛长丰;三房是薛长丰庶弟薛怀德,怀德却不怀才,荫封了个四品的闲散官职,儿子倒算争气,年少登科,虽无薛枭的官运,却也靠自己干到了与亲爹平级的四品俭事
——良二奶奶就是争气儿子的妻室,整个薛家原属她出身最低,如今山月一来,便有了个垫底儿的,从倒数第一晋升成为倒数第二,实在是可喜可贺。
故而整个薛家,明明是薛枭成亲,偏生属她最兴奋,一直快乐地上蹿下跳:大喜之日提醒新人该挑盖头的,也是她。
山月脖颈向后缩,双手耸在袖中,声音压得低低的:“晨弟弟。”
薛晨忙颔首回礼:“嫂,嫂嫂!”
态度拘谨,声音局促,连眼神里也透露着几分闪烁和怯意。
略显懦弱。
不像是祝氏养出来的儿子。
祝氏自身后走来,语声严肃:“怎还在此处逗留?今日不用上课?”
薛晨又急忙转身,躬身深深一拜:“回母亲,今日夫子见这几日天色极好,特放假两日,鼓舞同窗或是上香山采风,或是去珠畔泛舟。”
祝氏蹙了蹙眉:“夫子通情,你便也达理,采风需以诗赋佐之,抒畅胸臆;泛舟需以典故和之,博古通今——绝非玩乐休息、草草结束,否则夫子放的这两日假,又有什么意义?”
薛晨赶忙再次躬身:“是!待哥哥嫂嫂给祖宗大人敬完香烛,儿子便回屋继续读书!”
有什么好等的!
一个两个都是将死的人,过几日自会下去陪祖宗吃茶闲聊了!
平白浪费时间!
考了两次都败北,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身上无功名加身,叫她怎么厚着脸皮去常家说亲!他那天杀地嫌的哥哥,被扔在草都不长的道观里,也能随便一学就考个二甲出身!
凭什么呀??
祝氏在许多时候都能做到喜怒不行色、当拜上大夫,但在“儿子”这件事上,她每每想起都觉着急上火,后槽牙的牙肉肿痛发红。
来来往往人多,又有个没什么眼色的良二奶奶杵在旁边死活不走,祝氏许多话都不好说,只能沉着一张脸,压低声音斥道:“快去!你多学一时,别人就少学一时!原本就——”
良二奶奶眼招子亮晶晶的,就等着听她怎么骂儿子。
祝氏硬生生就将“蠢钝”二字吞回喉咙:“...还不努力上进!今年的秋招,还想不想下场了!”
薛晨躬身连连称是。
但就是不走。
只等着长兄薛枭大马金刀地自祠堂出来后,便瞬间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迎了上去。
良二奶奶揣着袖子笑眯眯:“咱们晨哥儿是真敬重他哥哥,比好些一母同胞的兄弟关系都好——二婶婶,您说是吧?”
二婶婶祝氏脸色铁青。
良二奶奶朝后看了一眼,奇怪地“咦”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您身边常见的那矮胖得跟个水壶似的镇江妈妈呢?”
问的是何五妈。
祝氏脸色更难看了。
“她家里有事,回去休息两日。”心里再不高兴,温柔婶娘的角色还是要演下去,但也没忍住,祝氏沉着脸刺了一句:“二奶奶若想她,可以去后罩楼看望看望她。”
主仆,哪有主子去下人那处走动的?
良二奶奶像没听懂似的,连连摇手:“那可不成。我空着手来,总不能拎了婶娘屋子里的果子、茶叶去借花献佛吧?”
哪来的佛?
何五妈跟她再亲,也是个下人,怎么就用上了“借花献佛”这词儿了!
这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
叫人生气都说不出生气的点!
祝氏攥着手绢在厅堂站了一会儿,冲良二奶奶扯开一抹笑后,转身冲山月冷声道:“过会子,到正院来寻我。”
山月像是匆忙回神,急急忙忙躬身应是。
祝氏不欲再与小辈纠缠,转身就走。
祝氏一转身,山月便瞬时被一股大劲儿一攥而起。
良二奶奶笑道:“甭待你婆婆太过顺从恭敬——你这婆婆面子情做得好,明面上一碗水端平,既不与继子太亲近,也不过分偏袒自己儿子,反倒赢了京师‘大度’‘知礼’‘和善’的名声;实则是纵容着你那公爹当恶人,挑唆父子关系越来越不好。”
这说得就太深了。
山月唯唯诺诺、含糊不清地回应。
良二奶奶自己出身不显,自家男人争气,腰板倒也很硬:“你别以为我在挑拨你们婆媳,你那婆婆惯常是个会做戏的!”
山月听着害怕,直往后退,作出姿势寻机想撤,却被良二奶奶一把拽住。
“她祝家老家与我家都在镇江府下辖的下山头村,邻里村舍挨得很近,听说她小时候身子不好,便随家里的老祖宗在乡下将养,我十来岁我爹才考中进士领了个官衔,我小时候也跟着爷爷在村里长大,说起来,我们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姑娘吧!?”良二奶奶谈性正浓,扯着山月,一直说。
山月嘴里推让:“娘叫我去寻她了...”下盘却极稳,脚后跟像在地上生根似的。
良二奶奶一摆手:“你莫慌!你听我说完!——我可憋死了!家里头好久没来新媳妇了,我这话得有个出口!”
山月又象征性地推了两把。
“薛家多高的门楣,我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能嫁来!我初来乍到,只听说你婆婆也在下山头村长了一段时岁,便天然想与她亲近——有人在时,她倒是态度随和又亲切,我说什么她都笑着应和;无人在时,我说什么,她却只当不知,态度又冷又淡——”
良二奶奶捂住胸口:“真是伤透了少女的心!”
山月:...所以少女奋起反抗,以背后嚼舌根为攻击手段,誓让祝氏自食恶果?
“一次两次我还未曾察觉,直到有次我说起我们村门口古井旁长着的那棵大榕树!”
良二奶奶忿忿不平:“我当时一时嘴快,将大榕树说成了大杏树,哪知二婶婶也随口应和,顺着我的话直说那棵大杏树何时开花、何时结果、花儿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等我回家后才回想起来我的口误,这才知道我说话,二婶婶压根没有认真听!”
嗯?
山月暗自挑了挑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