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子不说,夏岚风也不问。
一人站着,一人看书。
直到夏岚风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本。
“你就打算一直在这站着?”
“我……”
周六子不安扯动衣服下摆,短了一大截的袖子,打着补丁的衣服,在这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无不述说他的窘迫。
少年惶惶不安,嘴唇翕动,缓缓跪下来。
咚!
额头抵着地面,眼角湿红,抬起一双如受惊小鹿般眸子。
“夏大夫,求你帮我改个名字,可好,我……我可以姓夏,也可以姓其他的,我也不想叫六子。”
周六子哽咽,他想要站在光亮的地方,和过去告别。
那就从改名字起。
人改名字很正常,若是决定连姓一起改,除了生死,那就是这个姓带给他太多委屈。
“这届天命之子真可怜。”五斗摇头晃脑感叹。
“决定了吗?”夏岚风温和的问,“你不喜欢你的名字,是因为它代表欺辱、不堪。”
“你没和唯一的长辈周管事商量,是因为你对他既敬又恨,对吗?”
嘭!
这一下更重。
少年额头立马红肿一片。
低眉垂目,少年清脆的嗓音娓娓道来。
“我有六对养父母,最长时间,在那家待了两年,最短是十一个月。在他们生下亲生孩子后,便被送回养济院。从这家出来,又到另外一家。”
“他们称我是送子童子,那时候年纪小,不懂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慢慢长大,我懂了,也可以称之为没人要的野孩子。”
“周家在潼城是大家族,我的养父母,四家姓周,两家不姓周,但也是周家的姻亲。”
“第一家,是周管事找的人家,第二家也是,其他人家则是听到我送子童子的名声前来。”
“我知道,若不是养济院有周管事,里面的的孩子,也不能大部分都健康长大,夭折极低。”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恨,恨他们,恨他们薄情,恨他们将我一手推入深渊,再假惺惺说愧疚,说良心不好。”
“我那些养父母们,偶尔也会来养济院看看我,看我是不是还活着了,我从他们贪婪的眼神里,看出他们还想将我买一次的恶意。”
“所以,我叫六子,只能是六子,多一个都不要,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我听说,去人家家里做下人的,主子会改名,改名代表对一个人的认可,小的祈求夏大夫,为我改名。”
咚咚咚……
连磕九下,每一下,结结实实撞到地面。
“请夏大夫为小人做主。”
少年跪趴在地,头抵在地面,肩膀耸动,没有再发出声音。
夏岚风轻轻将合上的书本放在桌上,柔声问道“|你觉得握瑜怎么样,夏握瑜。”
“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怀瑾握瑜,握,手握;瑜,美玉,比喻人具有纯洁高尚的品德。”
“当然,我从不要求人拥有完美的品质,那样太难。”
“人先要自保,然后再拥有美好的品德。人在吃不起饭的时候,偷盗可以原谅。但是,如果他偷盗的对象,同样是吃不起饭的人,那就叫作恶,不可原谅。”
“夏握瑜,你记住,人这一辈子,不仅会有年少时的坎坷,还会有年轻时不如意,中年人时愤懑,老年时的遗憾。这些,你以后都会见识到。”
“你要改名,我可以为你改名,这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难的是,你的眼睛一定要往前看,不要让自己陷入某一段坎坷中出不来。”
夏岚风随意扫了一眼,“下去吧,明天见到你,我要看到你拿出少年的朝气蓬勃,而不是暮气沉沉的死样。夜深了,下去休息吧。”
咚!
地板震动。
“夏握瑜谢夏大夫赐名。”
第二日,周大帮周一年收拾东西,周二赶着马车,前来接人。
夏握瑜穿着一身全新锦袍,一蹦一跳跟着搬行李。
锦袍合身,像是早就准备好一般。
周大拍着夏握瑜肩膀,安慰道:“六子兄弟,你过去在夏大夫那边过不去,就回来,哥保证给你介绍个好去处。”
“什么六子,我现在叫握瑜,怀瑾握瑜的夏握瑜,和夏大夫一个姓。”夏握瑜眼睛狠狠一瞪,不高兴写满脸庞,“以后遇到我,请叫我夏握瑜。六子,那是过去式。”
夏握瑜高傲仰着头,小小的少年像是斗胜的公鸡,散发出蓬勃朝气。
周大瞳孔微缩,猛然回头看向周一年。
仅仅一个晚上,为什么面前的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唉……”周一年心里长叹口气,这个孩子,还是和周家有了间隙。
不知道他跟着夏大夫,会不会对周家有影响。
“六……握瑜是吧,周管事知道你改名的事情吗?你这么做,对得起周管事一片拳拳之心吗?”
“周老爷若想知道,何不去问问周管事。昨天,我离开的时候,周管事说,他希望我以后都会幸福,如他所愿,我现在很幸福。周管事看到我的幸福,应该高兴才对。”
夏握瑜嘴角上扬,看着周一年,张开满身的刺。
在少年毫不掩饰的嘲讽中,周一年落荒而逃。
车上,周大问:“爹,六子他怎么这样?”
周一年疲惫闭上双眼,喝道:“还叫六子呢,人家现在叫夏握瑜,你没听到吗,他连周这个姓都不要了。”
回到家,周一年先去了祠堂,翻开厚厚族谱。
“没有,没有,都没有。呵呵……”周一年惨笑一声,回头看着呆若木鸡的两个儿子。
“周六子,没在族谱上,也就是说,他不是周家的人。不是周家的人,人家改不改姓,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周二不懂周一年在说什么,站出来道:“爹,你们大哥在说什么,周六子本来就没在族谱里,他是个外人。当年几位叔叔婶婶生下孩子后,周六子不就被送回去了吗,怎么会在周家族谱里。”
“爹,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不,我早就糊涂了。我身为周家三长老,竟敢不敢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做主,又如何奢望他能原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