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风淡。
阳光直直落在院子里,算得上春日雅致。
不远处的厨房里备菜声音不绝于耳,给这份雅里又添了一份烟火气的俗,融在一块,莫名叫人觉得,进一步、退一步,好像都不太对。
沉默了一阵,沈临毓才又开了口:“那在余姑娘看来,衙门能找到岑睦吗?”
阿薇抬手提了茶壶,往两只已经空了的茶盏中添茶。
透过氤氲的热气,她看了沈临毓一眼,声音不轻不重:“我认为,找不到。”
京城西郊层峦叠翠,官道山道野路子数不胜数。
岑睦能走到那儿,靠着的是翁娘子的几句话。
可即便知道了岑睦曾顺着河道行走,但那处太长了,便是在河边转上七天七夜,也不知道人最终去了哪里,更别说真正动手的溪水,以及那密林深处埋得极深的土坑了。
更何况,翁娘子是聪明人,她不会给阿薇找麻烦,更不会自寻麻烦。
沈临毓闭了闭眼。
这世上,要让一个人消失不见,说简单不简单,但说难也绝对不难。
甚至比像冯正彬那样死得蹊跷又暧昧的要容易得多。
他的手指扣着茶盏,热气扑腾到他的手掌心,他浑然不觉得烫,只是心中几番回转。
有那么一刻,沈临毓很想问一问阿薇。
有那么恨吗?
恨到哪怕脏了自己的手也要在胜负的权衡上再加一道筹子吗?
不是始作俑者的侯夫人,不是背后指点江山的岑太保,只是岑睦那么一个被余姑娘称作“没脑子”的“喽啰”。
只是为了把胜势掌握在自己手里……
“王爷,中午炸春卷,要尝尝吗?”
思绪起伏间,沈临毓听到了阿薇的话,他倏然抬眸看过去。
迎着他的是阿薇那双坦然又平静的眼睛,那刻骨铭心的痛处已经不见了,就像是沈临毓刚才看错了一般。
“好,”沈临毓定了定神,“那就麻烦余姑娘了。”
阿薇道:“酒肆开门做买卖,你吃饭付钱,我有什么麻烦?”
说完,阿薇起身往厨房里去。
说来,她也早就知道,成昭郡王这人直觉敏锐,岑睦“失踪”就不可能瞒过他,但她同时也清楚,西郊山林漫漫,岑睦他就是失踪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心里如何判断都不会是她的麻烦。
况且,以这半年打的交道来看,眼下他们还算是“盟友”。
厨房里人多,阿薇提了只小炉子出来到避风处。
面早先就备下了,她洗净了手,试了下面团,确定合适之后往锅子里一张张烙着春卷皮。
沈临毓走过来,靠着墙,双手抱胸,垂着眼看着。
阿薇的手很稳。
薄薄一张,一烫就好,出来的大小均匀。
“什么都能做馅儿,但我母亲最喜欢荠菜肉丝馅的。”
“我前几日出城就是寻野菜去了,不止是荠菜,别的也挖了不少,应季的东西不管是炒还是拌、又或是做腌菜都好吃。”
“说起来,王爷挖过野菜吗?就是挖过、也是当玩儿的吧?”
沈临毓低低应了声,意思不明。
阿薇也不在意他应的是“是”还是“否”,继续说自己的。
“我幼年很喜欢挖。”
“身体不好,多是在屋子里待着,去了外头就新鲜,就算是看庄户们干活都能津津有味看上一天。”
“冬日冷、夏天晒,就只有春秋能去转转,春天的野菜和秋日的果子都很有意思。”
“母亲偏爱荠菜,我就会采很多。”
“还没有正经学厨时,我就给她做凉拌的,母亲来庄子上看我,嬷嬷们洗菜焯水放盐放油,我拿筷子一搅就是我做的了。”
“母亲就夸我,夸多了,我就什么都想学了,想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头调了调炉子的火,用力地抿了一下唇。
刚才那些,是余如薇的曾经。
随着年岁的增长,余如薇的手艺也仅仅停留在了包春卷、饺子、抄手上,有皮有馅,她只包起来,但那些都是陆念记忆里最好滋味的东西。
“母亲是远嫁,她在蜀地吃得并不畅快。”
“起先是不会吃辣被逼着吃,后来吃惯了,但人嘛,谁会不想念一口家乡菜?”
“她只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体弱多病的,没有儿子,她在家里困难重重。”
“余家规矩又多又烦,我以前没见识,以为世家大族就是这样的,直到我跟着母亲回到京城,才是开了眼了。”
“别说定西侯府,哪家公侯伯府都没有余家事多,再看王爷你和长公主、驸马,皇亲国戚都不讲究那些迂腐到臭气熏天的规矩。”
“我在庄子上倒还能自在些,母亲在大宅子里度日如年。”
“说穿了,只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年前陆致说,他小时跟着父母回淮南探亲,外祖家每年都好几封信送来,舅舅也进京看他们,我说我们在蜀地什么都没有,路远且不说了,信也没见着。”
“我母亲和我外祖父一脉相承的脾气,不撞南墙谁都不会低头,母亲恨外祖父轻信岑氏、把她远嫁,外祖父怪母亲不听话、整日没事找事,他们两人犟上了,岑氏和我那舅舅就更想不起来蜀地还有那么一门亲了。”
“谁想得到,后来余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母亲走投无路向京中求援,她那么多年第一次低头,却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心灰意冷,也是回来了才知道,外祖父和舅公家中凑的银票和药材被岑氏吞了。”
“查明白了又如何?我母亲为此生生呕了两年的血,也生了重病。”
“她的病情如何,王爷你只看我那外祖父的反应就大概能猜得到,脾气那么犟的外祖父都……他是真的被我母亲吓到了。”
手上的面团越来越小,成了盘子里叠在一起的皮子。
最后一张做得,阿薇又去拿了馅儿出来,坐在石桌旁包。
“熟馅,”阿薇说着,把刚包好的一个递给沈临毓,“就年前王爷过来那回,我也给我母亲和陆致包春卷,陆致喜欢吃炸好的,我倒是偏爱这没有炸的。”
沈临毓接了过来。
他记得阿薇说的那次,他来说长公主年节里想来用饭的事。
来得正巧,余姑娘给他也分了一盘。
没有炸的春卷吃起来口感截然不同,更糯,少了油味,能吃出面皮的香。
沈临毓两口咬了,视线落在阿薇包春卷的手上。
他知道,很清楚地知道,这也是添筹子。
余姑娘晓得瞒不过,也晓得无凭无证之下优势在她,所以她没有支支吾吾躲躲藏藏。
不吐露任何与岑睦下落有关的事,但添筹子,以这春卷说旧事,想要得一个一边倒的成果。
扬长避短,便是如此。
谁都一样。
沈临毓的目光挪到了自己的手上。
嘴角一弯,自嘲的笑一闪而过,他也一样。
他不也是为了长兄才接了镇抚司衙门?
他还能够干净,只是因为他是郡王,是镇抚司指挥使,他的声音能直达天听,他能够自己判断永庆帝的心偏向了何处。
这是他的优势,他也是仗着他的优势做事,永庆帝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不在意什么、最忌讳什么。
可饶是他,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余姑娘说得对。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沈临毓多少能看到天色如何,其他人很多时候、只有落到了脑袋上,才知道那是雷霆还是雨露。
他坐镇镇抚司,经手的多是朝廷官员的案子,但也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
底下州府递上来的案卷里,经常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状况,明明看起来有很好的处置方式,却选了条鱼死网破的路,叫人嘘唏不已。
是他们癫吗?
不见得。
更多的是那条好路子坎坷难行、甚至走不通。
余姑娘大抵就是如此吧……
是从前的经历,没有让她看到公平。
能把她母亲好好的一个人逼出癔症来,得是多么大的委屈和苦痛?
就像是经历过饥荒的人,一生怕断粮,所以,能把骰子握在手里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松手。
余姑娘早前就直言过,为了扳倒岑太保,她什么手段都会用。
接近岑睦,套话、甚至……
都是添砖加瓦的筹子,因为下决断的是永庆帝,筹子不够,前功尽弃。
所有皮子都包好了,阿薇端着盘着进厨房。
里头人多,厨子们已经慢慢开始忙碌起来了。
沈临毓没有进去,以免挤着厨子们做活,他就坐在石凳上,透过窗户往里看。
油锅热了,春卷下锅噼里啪啦一阵响。
沈临毓一瞬不瞬看着,复又问自己:易地而处,会如何?
今时今日,若是面对着巫蛊案,在说服永庆帝的时候,他会做到哪一步?
会不会把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扔到权衡上去当筹子?
春日暖阳下,沈临毓想起了从前。
他小时候贪玩,央着李嵘去踏青,两人谁也没有带,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去了山上赏春。
他玩累了趴在李嵘背上打瞌睡,有热情的汉子打招呼。
沈临毓睁开眼睛时,就听见那人哈哈大笑。
“你们父子两个可真亲!”
沈临毓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过来。
下山后,李嵘笑话他:“你成我儿子了,好像也不是不行,我勉强还是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来的。”
那年的沈临毓也呆,下意识问:“那等你真的有了儿子,是不是就是孙子了?”
李嵘笑得险些把他摔地上去。
之后几年,李嵘私底下拿这番对话取笑沈临毓。
太子妃怀孕时,李嵘也感叹,还好还好,没有和沈临毓再差个辈出来,不然真成了祖孙三代了。
而这一番打趣,似乎是李嵘和他说过的最后一段笑话了。
不久后,巫蛊案发,李克出生在舒华宫里,没有踏出过一步。
沈临毓的年纪扮不了李克的父亲,但他从小到大、感受过的“父爱”,一方来自于沈之齐,驸马对他视如己出,另一方来自于李嵘,长兄如父。
李嵘很忙,无法时时刻刻关心被出嗣了的沈临毓,但在他得空的时候,就爱把幼弟带在身边。
这些“父爱”,和他真正的生父永庆帝在巫蛊案后、出于各种情绪涌向沈临毓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思及此处,沈临毓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
窗内,余姑娘正把炸了一次的春卷下到锅里复炸,油声大作,她面不改色。
能这般游刃有余,也不晓得以前学厨时被蹦起来的油珠子溅到过几次。
熟能生巧。
在熟之前,都得受罪。
沈临毓苦笑。
他想,他会为了李嵘拼尽全力。
余姑娘是为了她的母亲。
凭什么他自己可以,就认定别人不可以?
细细分辨下去,那倒也不是偏见,亦或是什么自傲自大,又或者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透了,是不忍。
不忍她踏过一地荆棘,不忍她需得用尽手段才会换母亲的心宁。
但凡阳光道走得通,谁会想去走独木桥?
春卷做得了,阿薇端了出来,另配了壶饮子。
“大中午的就别用酒了,王爷等下还得回镇抚司的吧?”阿薇在石桌上摆开,道,“清口去腻的果茶,配春卷正好。”
沈临毓道了声谢。
酥脆的春卷皮子里,是脆口的荠菜和一点调味的肉丝,和未炸的口感不同,却也同样好吃。
沈临毓静静地吃,放下筷子时,他看着阿薇,道:“岑睦畏罪潜逃,岑家难辞其咎,我会禀明圣上。”
阿薇正喝饮子,闻言微仰着的头正了回来:“好。”
临走前,沈临毓又道:“潜逃了一人,应该没有第二人了吧?”
“说不定他们有谁有样学样呢?”阿薇轻笑了声,“按说最好是围府,以免有人也豁出去了,但能不能行个方便?”
沈临毓问:“方便?”
“岑家拿了侯府那么多东西,总得让我们去讨个债吧?”阿薇道。
“……”沈临毓皱了下眉,“余姑娘……”
“好啦,说笑的,我不去、我母亲也不去,”阿薇笑了起来,“大概是我那二舅舅去,怎么也是他的外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得去问候一声,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