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吾暗自闭上了眸子,仿佛是认了命一般,面如死灰,撑住他身体,略显细痩枯槁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陛下……怒了……」
刘三吾心情复杂地思忖道。
而这位陛下的手段和杀性……他已经见识过了——此次只怕不是满门抄斩,也是斩立决了。
“翰林院掌院学士刘三吾!言语悖逆,僭越皇权,擅自窥探天子私隐,此为大罪!”
“着!”
“停去身上一切职务,遣送归宅,闭门思过!”
“非召,不得出!”
朱允熥没有说其他任何的话,直接语气严厉地给刘三吾宣了判决,给他来了个停职查看。
是朱允熥真的对刘三吾的行为怒了?要罚他?——那当然不是!
朱允熥真正的目的在于:做戏做全套!
他要让淮西勋贵猜去!
因为。
索性现在淮西勋贵已经蠢蠢欲动,无论是鹤庆候张翼等三个人,还是暗中观望的蓝玉或是其他人……他们最想知道的,就是朱允熥的态度!
虽然朱允熥的确有制服淮西勋贵的手段。
可那手段现在还没准备好,这就意味着,朱允熥现在还不具备掀桌的条件。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
朱允熥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就这么听之任之、不管不顾地看着淮西勋贵开始试探、开始一步一步死灰复燃地搞事情、甚至变本加厉地搞下去……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不想出现这局面。
所以他前面刚刚下令,处理这次开采煤矿过程中的贪污涉案人员。为的既是警告此次无烟煤售卖涉及到的煤运司官员、锦衣卫以及所有地方官员,同时也有威慑淮西勋贵的目的在。
可淮西勋贵哪儿是什么善茬?哪儿是那么好威慑的?——他这一番威慑,必然要动摇淮西勋贵对他之前所画出来的大饼的信心,紧接着必然会迎来淮西勋贵的质问——不错,他们现在的确有逼问皇帝的资本!
朱允熥要么在他们质问之前,继续掩耳盗铃地提前给他们解释一遍自己初心不变。
这或许能让他们稍加收敛。
这也是朱允熥想出来的一个缓兵之计。
只不过,既失有些了他这个皇帝的逼格,还可能会给所有淮西勋贵一个「乱来也没事」的信号,缓兵之计也缓不了多久。
而刘三吾的出现,则给了他另外一个出路:
朱允熥首先以雷霆手段惩治了贪污之人,似是在警告淮西勋贵,可同时,他又把刘三吾这个为了对付淮西勋贵而「不顾一切的莽夫」给停职察看了!
这对淮西勋贵又是一个好的信号。
一压一放,一张一弛之间。
淮西勋贵就得猜!
他们要猜朱允熥的意思,可朱允熥又没有透露出「行」或者「不行」这样具体可靠的信号,他们一时拿捏不准,不至于来质问朱允熥。
这一来二去的猜测、拿捏之间。
这拖延的时间不就延长了许多么?
虽然刘三吾是好心,不过刘三吾现在不知情才是好事情,所以这叫做戏做全套,不至于惹得淮西勋贵看出来什么。
……
随着朱允熥的话音落下,刘三吾不由心脏一滞。
虽然这处罚不可谓不严重。
不过相比于刘三吾的预期来说,倒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这倒是令他一时完全懵了。
「嗯?陛下怒了……当他不杀我?」
短暂的意外和懵逼过后,刘三吾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浑身从上到下都被汗水浸湿,本就颤抖地双手像是一根紧绷许久突然松了的弦,几乎失去力气。
也好在他额头一直撑着地面,这才不致失态倒下,只身子略微晃了晃。
又沉默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刘三吾才缓过神儿来,声音低沉地道:“微臣刘三吾……谢主隆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别说停职察看,就是要当场砍了你,但凡还顾忌着你的满门九族,你也得谢谢皇帝。
而对于刘三吾来说。
这虽然算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的结果,却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至少这意味着,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小到微乎其微的办法,都破产了。
“还能走吧?不能的话,三宝,喊人给他抬回府上去。”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他的声音极其平缓,刘三吾再从中听不出任何悲喜憎怒。
不待马三宝动作。
便听得刘三吾苍老且沙哑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不劳……不劳三宝公公费心,微臣……微臣告退……”
说完,他强自撑着身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刚刚起身便一个趔趄。
“刘学士!”马三宝失声叫了一句,也好在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一把,刘三吾这才堪堪站稳。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压迫感、或许是担忧害怕、亦或是须心如死灰,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神情灰败。
他打足了精神抬眸看了朱允熥一眼,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可当他看到斜靠在软榻上,右脚曲起,以手放在膝上的朱允熥之时,却是当场把什么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不为别的。
进来之时他又匆忙又着急,只顾着行礼、请罪、陈情,此刻才发现,面前这位少帝,俨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哪儿有半分预想之中的焦急、忧心的模样?
不知道淮西勋贵的消息?
这不可能?
耳聪目明到秦、晋二王造反,他都能那么早收到消息,甚至在他们这些满朝文武,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平了叛,更把两大亲王押解进京来了……他能不知道淮西勋贵的动向?
退一万步讲。
即便之前不知道,现在自己说了,也该知道了。
想到这里。
刘三吾本就灰败的神情更显一丝绝望。
「所以……陛下是什么意思?是已经自暴自弃、放任不管了?」
「难不成大明皇朝真的要乱起来了?」
刘三吾不愿意相信……可朱允熥这面上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担忧、焦虑的样子……他无法再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