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才人的真面目被陆云隐戳穿,心急之下用力去掰永安公主死死抓着门框的手。她嫂子也上前帮忙,二人生拉硬拽,急迫地想要把永安公主从众目睽睽之下弄走。
只要入了这座府邸,关上两扇大门,旁人想管也管不着。这里面的一切,荣华富贵,金银财宝,庄园田产,她们全都要!
永安公主偏有一股子疯劲儿,哪怕手指被抠出一道道带血的伤痕也依旧不松开。
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们哪里容得下主子被这样欺负?一个个扑上去用力推搡李才人和她嫂子。
李才人的侄女见自己这一方势单力薄,为难地看了陆云隐一眼,脸颊羞得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母亲气喘吁吁地喊道,“女儿,你还不快过来帮忙?你想一直杵在此处叫人看热闹吗?”
少女这才咬着唇冲上去。然而她刚抓住永安公主的一条胳膊就尖叫起来:“呀!你身上粘着什么?”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原本白嫩的掌心满是黑乎乎臭烘烘的污秽。
李才人认出此物,惊叫道:“是马粪!永安,你身上为何粘着马粪?”
她眸光一闪,立刻指着那些仆妇哭嚎起来,“好哇,你们这些黑心烂肝的玩意儿!你们就是这样伺候永安的吗?”
“你们给她穿这种粗黑的袍子,辱没她的身份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在她身上涂抹马粪?我急着见她,忽略了她身上的异味,你们一整天都与她待在一处,总不会什么都没闻到吧?”
李才人指着永安,厉声指责,“你们就是故意的!你们糟践我的永安!她才回来一天,你们就这样欺辱她,长此以往,你们是不是要折磨死她?”
李才人的嫂子回过味来,指挥着自己带来的一众仆役说道:“给我冲进去!我倒要看看永安公主住在什么地方,吃穿用度如何,有没有失了天潢贵胄的体面。”
“若有主仆颠倒,以下欺上之事,我立马就去找大长公主问个清楚!永安公主疯了,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我们这些亲人可没忘!你们想拿捏她,在她府里作威作福,也得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围观的民众看傻了。未料事情的发展竟是这般峰回路转。先是虎毒食子,再是豺狼亲戚,而今又有奴大欺主。永安公主真真是命苦。
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们不好解释太多,只想堵住李才人和她嫂子的臭嘴。李家的仆役冲上来推搡,想要护送主子强闯入府,双方撕扯在一起。
李才人一味大喊:“你们虐待我女儿,我要告御状!”
李才人的嫂子喊得更大声,“快看啊!这群狗奴才往永安公主身上涂抹马粪!她们侮辱皇族,该当死罪!”
路人们受此诱导,对着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指指点点,满脸义愤。
黛石和余双霜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长公主治下严明,她送来的仆妇理当是值得信赖的,怎么会做出凌辱永安公主之事?
然而证据就是永安公主本人,她们眼见为实,不得不信。
黛石扯了扯方众妙的袖子,低声央求,“小姐,只怕我娘派来的人也不可靠,咱们还是把永安公主接来国师府居住吧。”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眼见非实,耳听非虚,你们继续看着吧。陆公子等了许久,也该站出来说话了。”
黛石、龙图、余双霜齐齐去看陆云隐。那人仿佛能在喧嚣中清晰听见方众妙的言谈,蹙着眉往这边瞥了一眼。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与之对视,忽然说道:“哦,我差点忘了,陆公子是个瘫子,只能坐着说话。”
黛石、龙图、余双霜的表情皆是一言难尽。言语羞辱一个残缺之人,只怕主子的功德会减少一分。
陆云隐眼里飞快划过一丝阴鸷的暗芒。
方众妙缓缓说道:“没想到陆公子虽然瘫了,武功却高强,内力也不弱,能够耳听八方。我们在他不远处说话,却是要小心措辞。”
陆云隐僵了一僵,动作极不自然地转过头,看向府门前的闹剧。
黛石、龙图、余双霜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缺德话竟是故意在试探陆云隐。
三人脸色微变,目光里带上了满满的忌惮。
陆云隐勉强忽略身后投来的不善目光,扬声说道:“没人凌辱永安公主,那些马粪是她自己涂的。府里众人极力阻止,她却一意孤行。不给涂,她就大哭大叫,吵闹不休。因着奴不可犯主,府中下人只能放任,我说的对不对,这位穿绿衣服的嬷嬷?”
相互推搡的双方安静下来。一名身着绿色襦裙的老嬷嬷深深叹出一口气,无奈道:“陆公子说的对。”
李才人尖声嘶喊:“不可能!这些马粪一定是你们涂的!你们故意作贱我儿!”
老嬷嬷看了永安公主一眼,神色充满怜悯,语气十分为难地说道:“公主已经疯了。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话落,她飞快去拉扯永安公主,想要把她带离这是非之地。
李才人急忙抓住永安公主的另一只手,却又在触及那些马粪的时候露出恶心欲吐的表情。
双方正僵持着,陆云隐缓缓开口:“永安公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疯。和亲这三年,她从未享受过一天公主的尊荣。”
“那些蛮人轮番凌辱她,把她往死里折腾。为了自保,她只能在身上涂抹粪便,使自己脏污不堪,臭不可闻。蛮人不愿碰她,如此,她才能活着撑到今日。”
陆云隐盯着李才人,慢慢说道:“糟践自己便是她的生存之道。你以为带发修行很苦吗?可你女儿比你痛苦一万倍。”
李才人僵在原地。她没想到女儿过去三年竟被蛮人这样对待。方才她又哭又闹,不是在维护女儿的权益,却是亲手将女儿最深的伤口扒开,用尖刀不停地搅。
一瞬间涌上的心疼很快就淡去,李才人涨红脸颊,羞愤欲死。只因周围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她,清清楚楚知晓了她并非慈母的事实。
老嬷嬷红着眼眶抱住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直愣愣地看着陆云隐,表情似苦似痛。
陆云隐深深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永安公主,听我一句话,不要把你娘带进府里,她才是伤你最深的人。她从不在乎你,只在乎自己。”
黛石和余双霜已经敛去忌惮的目光,颇为愧疚地看着陆云隐的背影。
二人呢喃低语:“陆公子看上去挺好一个人。”
挺好?龙图讶异挑眉,然后眯眼笑了。
与此同时,闹哄哄的街道上空传来缥缈的声音:【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言语的刀割裂永安的衣裳,让她裸裎出每一条腐烂的伤口,从她脆弱的骨头里敲出最苦痛的记忆。叫她身在人前却如坠地狱。这叫做挺好一个人?】
黛石和余双霜愧疚的表情僵在脸上,心中一阵波涛汹涌。
是啊,陆云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述永安公主不堪的过往,这哪里是维护?这分明是更残忍的伤害。
两人转头四顾,果然看见许多路人的表情从同情变成了嫌恶,从怜悯变成了不怀好意。
有几个长相猥琐的男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议论:“永安公主被蛮人那么折腾,会不会兜不住屎尿?”
“往自己身上涂抹马粪,怕也是为了掩饰前后齐漏的窘境吧?”
“哈哈哈,还是公主呢,竟叫蛮人玩成了烂货。”
听见这些话,黛石和余双霜怒到极点,浑身都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永安公主也在抖,脸上的苦痛变作难以形容的扭曲。她抱紧自己慢慢蹲下,嘴巴张得很大,却无法呐喊宣泄,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周围人不知如何安慰,全都红了眼眶。
方众妙定定看着永安公主,心声带着冷意飘过半空:【好在我昨日强逼着永安斩心魔,叫她生吃了过往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否则现在的她一定会彻底崩溃,癫狂至死。】
【陆云隐想要的就是这个吧?】
【他亲手把永安推下万丈深渊,却又及时出现在底部,将永安接住。】
【若是不让永安体会到极致的痛苦,又如何凸显他这拯救者的温柔?】
【难怪那么多男男女女着了魔一般地痴恋陆云隐,却原来他是个操控情感的高手。】
【现下,他会用尽所有耐心去安抚永安。】
【他务必要让永安知道,自己理解她,包容她,甚至愿意成为她的同类。世上所有人都嫌恶永安,他也不会。】
【然而他却不知,永安本就十分坚强,斩除心魔之后已然化为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管你陆云隐如何俊美无双,又是如何掌人心似弄琴弦,你皮囊下的恶臭,永安总能嗅到。你柔情里的砒霜,永安总能尝到。】
【纵使全临安的少男少女都为你神魂颠倒,永安也是你永远都无法蛊惑的那一个。】
【只因她是我亲手调教的人,你不堪与之算计。】
思及此,方众妙微蹙的眉头缓缓松开,唇角勾起一抹笑。
陆云隐似乎听不见半空中的声音,看见永安公主那般痛苦,他连忙让壮汉把自己抬上去,来到永安身边。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掉永安衣袖上的马粪,表情平静而又温柔。
原本还对他冒失的言语颇感恼火的老嬷嬷此刻也不由柔和了面色。陆公子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看在他丝毫也不嫌弃永安公主的份上,那便原谅他吧。
然而就在此时,永安公主竟打开一直抱在怀里的黑色包裹,将自己搜集了一早上的马粪全数倒在陆云隐头顶。
完事之后她还把黏糊糊臭烘烘的黑布用力怼在陆云隐脸上,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看傻了。
唯独黛石、龙图和余双霜有所预料,不由暗自赞叹起来:果然是主子亲手调教的人,真是世上最清醒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