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高少波还没有走到时光的尽头，但他非常笃定，今夜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个夜晚。
他驾车，一直跟着黄语柔的白色mini，最后停下来的位置，是酩轩红酒贸易公司存货的一个仓库，而且，根据他的观察，这应该是一个几乎被废弃不用的旧仓库。
大门处的保安室里没有人，基本上已经是形同虚设。然而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将车停在仓库对面的一条小巷里。
他围着外墙绕了一圈，找到一处相对低矮的位置，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助跑，手脚配合，两步就上了墙顶。
居高临下，高少波的目光快速地巡了一圈，仓库区内大概有三栋楼，楼层不高，只有四层，楼的外立面有不同程度的斑驳，露出灰扑扑的水泥墙面，衬着此刻漆黑的天幕，打眼看过去，只觉得凄凉无限。
之前一门心思都在跟踪上，晚上车少，需要格外注意保持适当的距离，既不能跟丢，也不能被黄语柔发现，免得打草惊蛇。直到此刻，高少波才感觉，有一种看不到的恐惧，在这废弃的仓库里，四下蔓延着散开。
这个时间，小柔开车来这样的地方，显然是有问题。他直觉，巩笑很有可能就被关在这里，而且，小柔这趟来，一定有非来不可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性就是……
高少波不觉打了个寒噤，两条胳膊上都泛起细小的颤栗，他不敢再往下细想。
接下来的每一秒都很重要，片刻不能耽误。必须尽快把小柔找出来，绝对不能让她继续错下去。
高少波的眸光骤然收紧，他利落地从墙头翻下来。
从开始搜索，到找到囚禁着巩笑的那间地下室，中间到底花了多长时间？高少波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当时的状态下，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无比奇怪。不管是一分钟，还是三十秒，对他来说，都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直到他沿着楼梯走到地下，朝着唯一有光的地方走过来，看到黄语柔用枪顶着巩笑的头，才知道，之前心里的恐惧与眼前的情形相比，是多么的无稽可笑，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不值一提了。
高少波浑身的血一下子激到了头顶，在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声低吼已经从喉咙里逸出：
“小柔！不要！”
黄语柔浑身一震，瞬间抬头。
目光相碰的一刹那，黄语柔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但慌张只是在眼底一掠而过。
接下来，她直视着高少波，没有一丁点儿躲闪的意思，眼神里满满的敌意。地下室天花板上那一盏白炽灯发出的光，打在她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轮廓的暗。
高少波觉得自己心里一直以来那个关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瞬间被硬生生地打碎了，碎片飞溅开来，每一片都扎进了他的身体里。
关于黄语柔的，那些他深爱的柔软和可爱，被骤起的狂风卷走，只剩下一副棱棱的生硬骨架。
膝盖在发软，高少波不动声色地在大腿上狠掐一把，用疼痛强令自己保持理智和冷静。
黄语柔反应奇快，她噌地上前一步，紧贴住巩笑，一条胳膊顺势紧紧箍在了她的脖子上。
巩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发出因为极度惊恐而变得尖细怪异的声音。
“别过来。”黄语柔的声音近乎冷酷，抵在巩笑额头上的枪，又加了几分力，巩笑的头被迫歪向一边。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千万别激动。”高少波一边表现得极为配合，一边迅速在脑子里制定对策。
不管怎么样，总的原则只有一个：稳住小柔，想办法把巩笑解救出来。
他放柔了声音：
“小柔，你放松一点儿，别太使力了。你看，她让你勒的都快喘不上气了，而且，你不常摆弄枪，可能不知道，你的手指这么一直搭在扳机上，很快就会僵硬的。万一一个不小心走了火，一条人命就没了，事情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明白吗？”
最后的四个字，是高少波从心里掏出来的，语气极为真诚。
“余地？”黄语柔眸光微转，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从那天在山洞里，我看着黄子益被击毙，不，从那天我知道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时候起，我早就没有余地了。”
黄语柔的所有思绪和意识，都被她自己的话牵引着，眼神冷漠而没有焦点。
时空蓦地交叠变幻，黄语柔的耳边仿佛听到了大年初一热闹的鞭炮声，她眼前的景象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起来——
是一扇她极其熟悉的门。
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黄育徳卧室的门。
一扇木门，隔音的效果本来就有限，更何况，窗外鞭炮声杂沓传来，黄育徳本能地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于是他说的话，一字一字像带着尖头的细铁丝，往她的脑子里钻——
“咱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搭上这条船，一路走到了现在，就算别人不知道，你我心里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少跟我说这些！你代价大？那我呢？！我连老婆都不要了！我老婆死的时候，我女儿才四岁，你以为我下手的时候，心里不难过吗？！我他妈的再冷血，也还是个人！……”
……
好像有谁在黄语柔的脑子里也塞进了一串鞭炮，一点火花闪过，鞭炮一根接一根地爆破，意识一片混沌之中，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一般，不受控制地往上弹。
她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再抬头往窗外看去的时候，才发觉，滨城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场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往窗户上扑，发出轻软的声音，像是天地间一声恒远的叹息，又像是簌簌落下的骨灰。
……
黄语柔的眼前再一次模糊，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掉落下来，砸到地面上，一滴，两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中开始散发出戾气：
“从那一天起，我就决定了，我要为妈妈报仇，黄家的罪恶，必须受到惩罚。既然老天爷闭上眼睛不管，那我就自己想办法！”
“小柔，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高少波继续耐心地劝道，“我不敢说，我能完全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和铠哥会想各种办法，在法庭上为你求情，而且，不管最后的判决是什么，我都会一直等着你。我求你……求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高少波忽然说不下去了，整个心疼得揪起来，他顿了一下，硬生生地将梗在嗓子里的那一团棉花咽下去之后，才沙哑着声音继续说：
“小柔，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喜欢田园生活吗？我陪着你，等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我带你离开滨城。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过简单幸福的生活，好不好？”
“简单……幸福的……生活？”
黄语柔低声喃喃重复着，眼神里开始闪现出清亮来，像是洒进了天幕上揉碎的星光，然而这光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就黯了下去，狠戾，甚至是尖刻，像两道利剑一般，从眸底直直地射出来。
她冷笑着摇头：
“从我四岁那年，黄育徳杀死我妈妈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不可能过上简单幸福的生活了。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说着，黄语柔的胳膊又加了几分力，死死勒住巩笑的脖子，拖着她，小步向门口挪动，目光始终死死地钉在高少波的身上，声音微颤，情绪明显开始激动：
“我现在要带她离开这里，你让开！”
说着，枪口又往巩笑的额头上抵了抵。
巩笑神情惊恐，全身刹那间一凛，喉咙里逸出哭音来。
高少波迅速地权衡轻重之后，身体马上做出反应，向后侧方退了两步，将门口的位置让开，同时说：
“小柔，你别激动，手指千万别用力，我这就让开。”
黄语柔不说话，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拖着巩笑走了过去。
到门口的时候，她快速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调转过来，一面与高少波对峙着，一面朝出口的方向后退：
“你不要跟过来，不然，我一枪打死她！”
黄语柔低吼着威胁。
高少波投降似的举起双手：“你别激动，我不会逼你的。”
他在原地，看着黄语柔挟持着巩笑，朝通往一层楼厅的斜坡走去。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瞬间，高少波的手立刻向身后取枪，然后开始在心里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