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后一对前来参加婚礼仪式的父女送走,安德烈的面部肌肉已经笑到开始僵硬。
用粗糙的大手在脸上使劲搓了搓,确认自己又回到了平常的表情后,他才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庭院中站在一起的几人走去。
连日来的忙碌,着实让安德烈有些劳累。
这种不仅仅来自心灵,还有身体的疲倦感居然是如此的明显,明显到令他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一般,感叹起了岁月的流逝。
『只有伟大如时间的存在,才将一个曾经性格沉默中还暗藏着偏执的年轻人,变成了如今自己的模样。』
按理说,安德烈对于婚礼应该不陌生才对,毕竟比起奥弗涅,明明已经有过一位相伴数年的妻子,可为何他还会觉得如此疲惫?
其中不单单是存在着他不再年轻的这个理由,事实上,还因为在这两次婚礼之间,有着微妙的区别。
安德烈和前一位妻子结婚,是在他刚成为阿托曼城主没多久的时候。
因为他和老城主只有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收养关系,还曾和老城主的儿子之间爆发过争斗,后来更是被流放到了碧昂丝,这一去就是好几年。
所以,即使回到阿托曼的安德烈有老城主一力支持,他的上位在许多人眼里,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这让安德烈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几乎都是处于水深火热的危险境地,明里暗里的阴沟绊子,还有刺杀和毒杀,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几乎没有那些人不敢用的花样。
因此,在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安德烈和第一位妻子举办的婚礼,很朴素,很简单。
他们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没有任何交情深厚到足以用‘朋友’这个词去称呼的人,而唯一和自己有着亦师亦友感情的女子,也被他无耻的行为所伤害了。
于是,在魔法师行会的工作人员的见证下,只有沉默的司仪、一庭的花儿、树上的鸟儿还有耳畔的清风,知道眼前这对同样孤单的一男一女,因为想要成为能温暖彼此一生的存在,而结合成为了夫妻。
可尽管心灵有了可以依靠的港湾,屋外的风雨却不曾减少半缕,从此,担惊受怕的人不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为他守着这个家的妻子。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娶的人是奥弗涅,那么一切一定会顺遂、简单不少吧......』
作为碧昂丝城主唯一的女儿,奥弗涅的意义,并不只是一个爱慕着他的女子那么简单。
退婚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嘲笑他的愚蠢:为了一颗随处可见的小石头,居然放弃了碧昂丝最美丽的宝石。
但是他却从来不后悔,他的妻子,为了他,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即使身体虚弱,她也可以活到五十、六十,甚至更久,却因为他的原因被牵连了,让她年纪轻轻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今天是我和奥弗涅的婚礼,如果这个时候我还满脑子都是你的话,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抱歉,我本来想守着你就这样一辈子,但是我不能再辜负她的付出和等待了。』
这么想着,安德烈看着奥弗涅的侧脸,他的脸上也不知不觉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奥弗涅,可以出发了么?”
“恩,我们走吧,不要误了军队集结的时间。”
见没办法说服奥弗涅,米歇尔也死了心。
说到底,今天是对方的婚礼,他们想怎么做,怎么过,都是他们的事,根本用不着他多费口舌。
别说两人此时只是去剿灭个魔物巢穴,就算奥弗涅突发奇想,说要带着军队到迷雾草原上去逛逛,估计安德烈也会陪着她,自己又何必那么担心。
正当米歇尔如此想着的时候,代表着奥弗涅的色块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又冲回自己身边,接着,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抹柔软触碰过的痕迹。
“主人,我和安德烈以新婚夫妻的身份,祝愿您和安比里奥大人能得到幸福。”
带着笑意的温柔声音,在米歇尔耳边对他如是说道,接着,奥弗涅抬起身子,口气又变得十分慎重。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今天过后,还是请您带着那个孩子,尽快离开阿托曼吧。”
“那么,请恕我告退。”
接着,奥弗涅回身快走几步,跟上安德烈的步伐。
安德烈只听到了奥弗涅后面说的几句话,他自然不会怀疑自己妻子说这几句话的用心:奥弗涅和自己一样,对那位大人都有着无比的忠诚。
只是此刻,他却对妻子口中的‘那个孩子’产生了好奇。
奥弗涅所指的,应该就是那个跟在主人身边,一直带着帽子,还有能遮住半张脸的围巾的男孩。
而从妻子的那些话里,安德烈能清楚的分辨出来,她的着重点,是希望主人能尽快带着那个孩子离开阿托曼,但这和他们原本的目的十分不符。
虽然大公阁下今天出现在他们两人婚礼上这件事,会被来参加婚宴的客人宣传出去,但是耳闻,却始终不如让那些人亲眼得见大公阁下的效果来得更好。
究竟哪个孩子是谁,为什么能让奥弗涅放弃他们原来的目的?
“那个孩子是什么身份?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主人带着他离开?”
即使两人正处于对话之中,但安德烈和奥弗涅的脚下却不曾停滞,一致的步调发出近乎重合成一个人的脚步声。
此刻,安德烈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是他知道,如果是奥弗涅的话,对方一定能听见。
“你记得已逝的格蕾娜大人在带着重伤的主人离开阿托曼的时候,她还带走了谁么。”
“安比里奥,还有诺瓦他们几个侍卫......等等,你要说的,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应该不会有错。”
由脚步声组成的协调节奏瞬间被打乱,原本和自己并肩走在一起的男人突然掉头,开始往回走去。
“等等,你要去干嘛!”
奥弗涅连忙拉住身边之人的手臂,脸上不由得有些错愕。
而被妻子拦住的安德烈同样一脸莫名其妙。
“自然是把那个小子杀了,谁知道他现在跟在主人身边是准备做些什么。”
看到自己丈夫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奥弗涅有些失笑。
“你以为大公阁下不知道他的身份么?”
这会儿露出讶异神色的人变成了安德烈。
“你说,你的意思是,主人知道当初那件事......就是那个小子做的?即使知道,他却还是把人放在了自己身边?”
奥弗涅对安德烈慎重地点了点头。
安德烈思索了片刻,还是扭头想冲回去。
这个突然的举动,直接将虽然拉着他,却没有往死里用力气的奥弗涅,往前拽了一个踉跄,于是她悲催地一头撞在了安德烈结实得像块钢板一样的后背上。
“诶哟!”
安德烈连忙转身,将因为撞到自己而差点失去平衡的奥弗涅扶住,皱紧的眉头仿佛在责怪她为什么还像个孩子一样让人不省心。
『让人不省心的到底是谁!』
奥弗涅一瞪眼,忍住狠狠给安德烈一拳的冲动:冷静,冷静,今天好歹是我的婚礼,真要揍,起码也得等明天,等明天。
“等等等,你还回去干嘛?”
“我还是放心不下,必须要回去问个清楚才行。”
奥弗涅急得就要原地跳起来了,在遇到别的事上还会去学着思考和怀疑的安德烈,怎么一遇到主人的事就蠢成这个样子?
“问谁?问什么!你是愚蠢的哥布林么?怎么就知道问问问!”
“你怎么就不用脑子好好想想,如果对方真得还抱有那种想法,知道所有详情的格蕾娜大人,还有一直守护在主人身边的安比里奥大人,会就这样放任他继续留在主人身边么?”
“而且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注意着那个孩子。他的表情太自然了,不管是面对我们,还是面对主人,都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是根本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他的记忆应该已经被人抹去了,而且这件事......”
想起自己说那句话时,主人的脸上只有讶异表情,却并出现没有其他的神色,奥弗涅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主人应该是清楚的,说不定,就是主人吩咐这么做的。毕竟要抹去一个人的记忆,必须使用‘不言’魔法,这种权力,连十元老都不能轻易动用。”
当初,那个敢在阿托曼的主街道上,当着数百人的面前,刺杀大公阁下的凶手,已被魔法师行会处以死刑的消息,在几个月前就已经传到了阿托曼。
而一个本应该受尽极刑和无数痛苦,在悲惨中孤独死去的人,居然还能在改名换姓后,这样无忧无虑的活到现在,怕也只有‘他得到了主人的庇佑’这个说法,才能说得通一切。
“而要把他留在身边,我猜想,多半也应该是主人自己的意思。”
“可主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若只是觉得他可怜,抹去记忆后,随便往哪里一送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身边。若是有朝一日他突然恢复了记忆,却又隐而不发,那岂不是养虎为患?”
“我想,多半是因为他的天赋魔法吧。”
“你可知道有多少人会转移魔法,又有多少人能够连续发动这样的魔法三次,乃至四次。”
安德烈不擅长魔法,他自是不清楚,却见奥弗涅一脸沉色地摇了摇头。
“没有。”
“据我目前所知的,能满足我说的这些条件,并且还存活于现世的魔法师,不管是人类,还是亚人,一个都没有。”
“这个孩子的价值,高出我们所能预估的任何宝物。”
“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又没有判断能力的孩子,如果被人利用,他就会成为那些坏人和恶党最锋利和听话的武器。更不要说这个孩子本身就有着极为强大的天赋,一旦误入歧途,他就会造成比任何魔物都要严重的危害,成为最棘手、最难对付的敌人。”
奥弗涅突然又露出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苦涩的笑容。
“但更可怕的是,即使是身为魔法师行会或者冒险者行会管理阶层的一员,也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这天大的诱惑——把这个孩子变成仅效忠于自己的‘狗’,仅听命于自己的‘刀’。”
“关于这点,作为阿托曼城主的你,又经历过这几年的艰难,本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人才对。”
安德烈沉默了,奥弗涅在说什么,他很清楚,甚至当那件事被揭露出来的时候,他也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直到那人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时候,安德烈觉得自己的世界似乎都被颠覆了——他曾经以为他们是朋友,即使从未说出口,在多年的配合和相处中,两人也应该有属于彼此的默契......
看着安德烈难过,奥弗涅也觉得不好受,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于是强打起笑脸,拉着安德烈往外走去。
“我们该走了,时间已经耽搁太久,虽然今天是我们的婚礼,那些臭小子不敢当面说什么,但是背地里,肯定要拿我们打趣的,走走走,别看了。”
两人拉拉扯扯地,便渐行渐远了。
另一边,米歇尔听了奥弗涅的话,先是下意识地一惊,反应过来以后,面上又是一红。
他并不意外奥弗涅看出自己和安比里奥的关系,但是被人这么光明正大地当面说出来,还是稍稍会有点害羞的。
但是,对方所说的另一件事就很棘手。
『难道还是被认出来了?』
米歇尔自认为已经让卢西弗掩饰地足够低调了,而且今天一早,在知道自己模糊地能看到东西以后,他特意借来了侍女们化妆用的炭笔,给卢西弗稍稍涂了涂——其实,也就是把眉毛涂得粗厚了一些,再在脸颊两侧都化上了阴影。
想了想,米歇尔又在卢西弗眼角、眉骨下方,还有下眼皮又浅浅抹了一层,他记得用这种方式,可以勾勒出近似东欧人立体的五官。
『就是可惜没有高光粉,幸好卢西弗这个冬天养下来,皮肤也还算白净,不然这化妆就跟没化毫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