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你,当初,如果你知道我很快就会死去,还会娶我么?”
看到自己的丈夫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侯爵夫人站起身,推着艾比斯坐到沙发上,自己也靠着他坐下,换了个问题来问。
“即使令我死去的原因是你。”
埃尔侯爵沉默了,这些年来虽然两人一直过得很幸福,但是刚结婚的那段时间,甚至可以用噩梦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巨大绝望和彷徨中。
是否下一刻就会失去心爱之人的念头如影随形,让他没有一刻能来得及为自己的婚姻而感到欣喜。
如果,如果他早一点,在两人结婚之前,在他们相爱之前,甚至在自己上门提亲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鱼人的脆弱,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几乎完全没有办法照料好他的爱人,而这一切,正是导致对方几度濒死的原因,自己是否还会做出如此冲动的行为?
侯爵夫人将脑袋靠在了自己丈夫的肩上,海藻一般的蓝色长发落了一缕下来,蹭在她精致的脸颊旁,有些痒痒的。
漫长的沉默后,埃尔侯爵伸过手,搂住妻子的肩头,放弃般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面对着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的妻子,他没办法说出违心的话语。
“我从来不曾有一天后悔过,后悔自己娶了你的这件事。”
『所以,很抱歉,即使会让你生病,会让你虚弱,甚至会让你死去,我也一定会娶你,不管重来多少次,我也一定会娶你。』
“算了,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去折腾吧,你一个就足够我操心的了。”
“差不多时间了,我们该去浴池里泡着了,今天你可不准乱动,还要上药呢。”
埃尔侯爵一把将妻子抱起,在目光触及对方温柔的视线时,板着的圆脸上晕开一抹同样温柔的神情。
“小安说到底,还不是和你一个性子,连利姆斯都及不上你强硬占有欲的半分,不然他早就把大公阁下追到手了,哪还有我们小安什么事。”
“胡说,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个样子......”
“嘻嘻,你就装吧。”
侯爵夫妻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几十年来的共同生活,让他们熟悉彼此每一个举动所代表的含义,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两人用生命谱写的无言情歌,而这动人的旋律,将一直奏响到他们生命火光燃尽的最后一刻。
......
米歇尔在自家里担惊受怕了几天。
他对自己的身份在卡亚西王国,到底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高度,根本没有充分的理解,也就是所谓的没有‘自知之明’。
虽然在埃尔侯爵面前撂下狠话,但是米歇尔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他也很怕有一天人家会打上门来,把死赖在他家里的大黑熊带走。
虽然,自己的确是和埃尔侯爵说过,对安比里奥死也不会放手的这件事,可如果真在他面前发生了如此狗血的场景,自己到底能不能狠下心,就算彻底不要了这张三百年的老脸,拼着这一身细皮嫩肉任由人家打骂,也一定要把大黑熊留下......对此,米歇尔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等了几天,没等来埃尔侯爵的消息,米歇尔却招待了特地从圣城前来他家里拜访的迪瑟斯。
在他和安比里奥陪着对方沉默地干坐了一个上午,而劳伦斯为他上了整整三壶散发着清香的红茶后,迪瑟斯终于带着一脸菜色,黯然地离开了。
米歇尔一直都没理解迪瑟斯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又为什么一言不发就一脸菜色地离开了。
劳伦斯虽然看得清楚,但是却不愿意点破一切,让米歇尔为了迪瑟斯的感情而苦恼——他和安比里奥的感情之路已经很是艰难了,不应该有更多的阻碍来考验他们对于彼此的坚贞和信任。
『相信我吧,这位大人如今的感情,绝对经受不住来自外界的一点点折腾......』
劳伦斯表示自己对这位如今占用了自己主人身体的大人,打从心底里就没有丝毫的信心。
后来还是小不点卢西弗为米歇尔解了惑:迪瑟斯大人来,应该是因为知道了您和安比里奥的流言,所以想来求证;干坐着一言不发,大约是觉得觉得安比里奥配不上您,可是看您和安比里奥之间关系融洽,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您回心转意;最后青着脸离开,估摸着可能是喝了太多红茶,急着想上厕所,但是对着您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所以只好回家解决问题。
于是劳伦斯和米歇尔都满意了,劳伦斯是满意卢西弗的机灵,米歇尔是满意自己的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
即使中间似乎还有一点点不对劲,毕竟迪瑟斯奇怪又复杂的眼神,表示这一切似乎并不像卢西弗所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只要有一个看似完美的答案,能让他忽视这些问题,米歇尔表示自己很愿意成为一个瞎子、聋子和傻子。
——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感情,实在是经不起任何一点点磋磨或者诱惑。
既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米歇尔也希望能好好呵护这株幼苗,等着它在自己心上生根发芽,最终长为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米歇尔就收到了来自阿托曼的信件——安德烈和奥弗涅两个近半百的人,终于下定决心携手走进爱情的坟墓了。哦,对了,安德烈是二进坟。
婚礼正好定在米歇尔接到信后半个月的那天,他算了算时间,如果坐上马车,稍微加快点速度的话,还是来得及赶上婚礼当天的。
米歇尔不喜欢在家里等着别人来砸门,也不希望自己和安比里奥在一起的事,宣扬的整个梵林人尽皆知(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于是他带着卢西弗、劳伦斯,还有安比里奥,一行四人静悄悄地离开了家门。
还美其名曰是去参加婚礼,事实上,米歇尔就是带着一家老小,为了躲避可能发生的不良事件,可耻地逃跑了。
劳伦斯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梵林,从来没有踏出城门一步,即使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对于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家’,依旧难免有些激动。
卢西弗虽然是在阿托曼长大,可是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
所以,对于现在的卢西弗来说,这无异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门。
于是,这一老一小从出了梵林的城门开始,就变得格外激动和亢奋,就像是两只出了笼子的小鸟。
虽然多半时候,都是卢西弗一个人在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但是一旦他有休息或者停下的意思,劳伦斯就会适时地跟上几句话,重新激起卢西弗说话的欲望。
相比起从离开梵林时起就变得极其亢奋,坐在车厢外聊个不停的卢西弗和劳伦斯,米歇尔却不知为何有些疲倦,一路上便只是安静地靠着车厢壁,听着马车外的动静不曾说话。
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只能蜷缩在安比里奥的怀里,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着实迷迷瞪瞪地晕了好几天。
本来,就照米歇尔表现出来的身体状况,其余三人,尤其是安比里奥,一定会要求马上折返回梵林。
即使那里已经没有格蕾娜在,魔法师行会也一定有其他能帮得上忙的人,比如同样身为精灵,如今正在接手魔法师行会会长一职的缪斯。
可是他们刚开始的劝说,都被米歇尔一口回绝了。
安比里奥三个人只能看得出来他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即使人醒着,也是怏怏的,没有精神的模样,米歇尔却知道,除了没什么力气还有控制不住的困倦想睡之外,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他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却也不想还没出走三步远就打道回府。
不想回去面对自己坐下的糗事以及可能发生的惨剧是一个原因,不想让如此开心的卢西弗和劳伦斯失望是另一个原因。
于是,在米歇尔再三保证,如果真得坚持不住,他一定毫无二话地返回梵林后,安比里奥三人才勉强同意继续往阿托曼前行。
没过几天,米歇尔原本萎靡不振的精神,突然之间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满血复活,之前那么虚弱的模样,如今两个影子都看不出来。
而和他一直同坐在车内的安比里奥,也向卢西弗和劳伦斯保证,米歇尔绝对不是在他们面前故意逞强。
四人这才开开心心地继续赶路——前几天因为担心米歇尔的身体,劳伦斯一直不敢把马车赶得太快,就怕没办法及时赶回梵林。
如今米歇尔的身体虽然好了,但是要赶上安德烈和奥弗涅的婚礼,所剩的时间就比较吃紧。
于是一路上,劳伦斯和安比里奥就轮流使用辅助魔法,帮助马车减轻分量和加快速度。
米歇尔原本想让卢西弗试试他会的那个转移魔法,看看是不是能让马车在一边行进的时候,一边快速往前转移,就如同游戏里的闪现一样。
这样异想天开的主意,得到了劳伦斯和安比里奥无条件的支持,于是卢西弗小小的抗议被毫不留情地压下,众人决定在晚饭休息的时候尝试一下转移魔法的作用。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在卢西弗据自己说已经用尽全力的状态下,处于静止状态的马车也不过只向前移动了半米后,米歇尔就放弃了自己那个看起来很完美的主意。
几人勉强在奥弗涅和安德烈婚礼的前一天赶到了阿托曼。
自从米歇尔走后,奥弗涅和安德烈便开始在阿托曼大兴土木。
当初规划好的目标,如今已经竣工了其中一半的项目,大部分原来用作屯兵和训练的设施都被推倒,改成了粮仓,以及其他和军事无关的建筑。
可因为大公阁下在阿托曼被刺这一事,让原本泛起一些生机的阿托曼又恢复到了往日冷清的情况。
如果说整个卡亚西王国,有哪一块地方的人民对米歇尔的忠诚度和感激最高,无疑属当初直面帝国军铁蹄和参与了圣战的边城子民。
如今,他们的大恩人在阿托曼被人刺杀,连同样身为阿托曼之人,都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不齿,更别提其他五座边城的百姓会如何看待生活在阿托曼的人了。
这种偏见和连坐,甚至让一些早就从阿托曼离开的人们也遭了秧。
于是本应该欣欣向荣的阿托曼,即使城内动工动得如火如荼,一到了晚上,仍旧清冷、寂寞地如同一座死城。
所有人宁可早早起来,从另一个边城赶来阿托曼做工,再拖着一身疲惫慢慢赶回家里去,都不愿意在阿托曼好好休息一个晚上。
这种模式还渐渐导致一种新的行当的诞生。
每天早上都会有中大型的马车等候在其他边城的门口,早起准备赶去阿托曼做工的劳动力,只要付出极低的酬劳就可以上到马车。
等马车一满,车夫就会将一车人一路载到阿托曼。
到了晚上,再付上两个小钱,就能坐马车从阿托曼前往其他边城。
——米歇尔一看便会知道,这和现代的公交车是一种多么相似的运行模式。
因为这是所有边城子民自发的行为,就算安德烈或者奥弗涅以城主之身下命令也无济于事,他们只能看着自己辛苦努力的结晶,却得不到任何边城子民的赞同和回应。
后来,还是比比安捷看不下去两个人在一起后,智商居然一起成断崖式下跌,只得犀利地点出了问题关键: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然,她当时说出的话,肯定是没有这么文艺的。因为在听完比比安捷的一番话后,安德烈和奥弗涅的脸色,青青红红了一整天,部分是惭愧地,部分是害羞地。
虽然安德烈和奥弗涅的确也希望他们的主人能够来参加婚礼,但是这毕竟是小事。
大公阁下当初身受重伤,他们同样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若是因为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让大公阁下无法安心修养,两人会恨不得自裁以谢天下。
可如果事关阿托曼,安德烈和奥弗涅就不得不多考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