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西昂的时候,在米歇尔关于发生在阿托曼那场圣战的记忆里,他看到过正带领着王国军和帝国作战的利姆斯。
不同于画中面庞尚现稚嫩的年轻男子,那个时候的利姆斯,已经是一名出色的军人,是一名将荣誉和血性化作一身铁骨的优秀领导者。
男人的豪气,军人的勇武,在他身上化作别样的魅力,即使是以同性的角度来看,利姆斯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男性。
“大公阁下,安比里奥没有他哥哥那样的聪明,也没有他弟弟那么多的心眼和鬼点子。”
“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傻,偶尔做出的蠢事,连我这个当父亲的都看不过眼。”
“安比里奥太直接,又太冲动,他不喜欢我们的规矩,我们的圆滑,我们的妥协。”
“他就像一头听不进话的小牛犊,只要我们一个不留心,他就已经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我和他的母亲,很多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话,他几乎听不进去。”
“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和安比里奥处得来的,能好好聊一会儿天的,也许只有劳伦斯和利姆斯。”
“在安比里奥的内心里,怕也只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但是劳伦斯更像是安比里奥的长辈,只有利姆斯,才能和这个小他几十岁的侄子,像同龄朋友一样玩在一起。”
“利姆斯很喜欢安比里奥,因为在安比里奥的身上,他能找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安比里奥显得更不懂事,更较真,也更倔。”
“我对安比里奥的操心,利姆斯从来不放在心上,他说,安比里奥以后,一定能成为一名像他一样的,甚至比他更出色的军人。”
“利姆斯几乎是把安比里奥当做另一个自己在培养,他希望在自己身上已失去的那些东西,能够在安比里奥身上继续存在下去。”
“安比里奥十几岁的时候,已经能在力气上和利姆斯打成平手了。”
“那天,利姆斯很开心,甚至把已经进了军中的埃比里奥喊了回来,那个时候希斯特还没有出生,于是我们一家四口痛快地喝了一整夜。”
“利姆斯是一个,任谁都恨不起来,也讨厌不起来的男人,即使我曾经嫉妒过他,嫉妒过这个太过出色,在各个方面都压我一头的男人,可我也没办法讨厌他。”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会挥舞着拳头冲上去,和足足高他一倍的家伙打架的弟弟。”
作为卡亚西王国的一位挂名侯爵,埃尔侯爵几乎没有任何特权,身份甚至比一些在各个阶层任有实职的伯爵都不如。
这样的他,即使有再多不满,在面对为了保护王国而几度出生入死的大公阁下时,也不应该说出任何不敬的言语,甚至连怀有任何失礼想法的念头都不应该存在,但是此刻的埃尔侯爵,只是一位因为自家儿子做下蠢事而担心不已的老父亲。
“大公阁下,我已经失去了利姆斯。”
“我不能再失去安比里奥了。”
沧桑沙哑的声音里,满是迷茫、担忧和压抑的痛苦。
此刻,那个圆圆的,胖胖的,谢了顶,脸上常年挂着谄媚怯弱笑容的男人,只是一个父亲,一个精力不在,失去野心和骄傲,只一心牵挂着孩子安危的老父亲。
如今,和他的弟弟如此相像的二儿子,居然同样爱上了他弟弟所爱的人。
那么,安比里奥最终是不是也会沦落到和利姆斯一样的下场?
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埃尔侯爵就没办法停下自己的忧虑。
“如果,如果您不是非安比里奥不可的话,那么,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在事态未变得更严重以前,请结束这段关系吧。”
“这不仅是为了我那个蠢儿子,也是为了阁下您,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埃尔侯爵朝着米歇尔,将自己的头颅深深地低了下去,他几乎已经预见了这两人之间即将发生的悲剧。
那么,明知道是悲剧,为什么还要任由他们继续下去?
不如在一切未深入之前,在这份感情还没来得及长成参天大树之前,将这段关系及时掐断,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米歇尔抿着唇,他自然知道埃尔侯爵在顾虑什么。
他的弟弟和儿子,先后栽在了同一个人身上,如今,他的弟弟已经为了这个男人没了一条命,他自然没办法放纵儿子继续往火堆里扑......
将心比心,如果这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米歇尔觉得,他最可能是先把自己的儿子双腿打断,再把那个野男人直接轰出家门。
『可问题就在于,如今我才是那个‘上门讨命’的野男人啊......』
丝丝苦笑从嘴角蔓延开来,米歇尔看着利姆斯的肖像画:这个男人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而安比里奥的事,也从来不是自己主动的,为什么要把一切全怪在他头上,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压抑着即将脱口而出的非难,还有恨不得一口答应了埃尔侯爵的请求,接着重重摔门,扬长而去的念头,米歇尔开始努力回想着,安比里奥跟在自己身边这一段时日来,两人共同经历的一切。
那头大黑熊很傻,很蠢,做的事,从来都是吃力不讨好,也不会说什么动听的甜言蜜语,长相和身材还是自己最讨厌的野蛮肌肉男型,和作为项清的自己喜欢的温柔文艺男型,其中的差别简直是南辕北辙。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蠢钝笨拙,不长脑子,也没带心眼的家伙,自己到底是看上了他哪一点?到底是因为什么,惊动了这颗曾经以为被看管得严密的心。
思来想去,米歇尔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大约是,缠着缠着,被缠习惯了吧......』
遭遇危难的时候,来救他的人是安比里奥,手染血腥的时候,守着他的人是安比里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回过头,就一定能看到那个铁塔一样的身影。
是他给予了自己全心全意的感情,给予了自己不离不弃的陪伴。
『而且,遍及整个王国,能不顾忌这具身体的身份,对他死缠烂打,还敢动手动脚的家伙,也只有这头大黑熊了。』
想到这里,米歇尔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笑意。
如果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么毫无疑问的,他就是因为这份无法推拒的‘告白’而心动了。
『既然我都心动了,又怎么可能会同意,让做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轻而易举地跑了呢?』
米歇尔转过头,在他长久的沉默中,埃尔侯爵依旧保持着九十度弯腰鞠躬的动作,甚至连丝毫的晃动也不曾有。
“你该清楚,最开始,是安比里奥非我不可。”
埃尔侯爵肥胖的身子一抖,但是并没有出言反对。
“那个时候,你们不曾约束他,也不曾阻止他来骚扰我的举动。”
说到底,米歇尔还是有怨气的,他认为自己一直以来的行动,已经拒绝地够明显了,但是这种事,还真能‘剃头担子一头热’的,也就是现代俗称的舔狗行为。
对于这个意图‘恃强凌弱’的谢顶老头子,即使他是安比里奥的父亲,米歇尔脑海里也没有丝毫尊敬和同情的念头。
于是,说话间,他的言辞开始变得越来越残酷,越来越锋芒毕露,每一个字符都化作了利剑,朝着埃尔侯爵的胸口狠狠扎去。
“如今我答应了,你却来要求我主动结束这段关系?”
“你怎么不和安比里奥去说?”
“因为你知道,不管你怎么说,他都根本不会听的,是不是?”
“所以,你才从我这里下手,想让我主动伤了他的心,是不是?”
米歇尔露出轻蔑的表情,除了态度太过卑微,埃尔侯爵和现代那些甩出一把钱,用身份、地位、财富、权力,强迫对方和自己儿女分手的家长有什么不同,只是他更卑鄙,他利用的,是自己作为父亲的爱子之心。
如此大义凛然的借口,把任何一个不同意他言行的人,都逼到了反派的位置上——那么自己还不如坐实了这个反派角色。
『如果真这么担心,早干嘛去了?放任自己儿子在外面浪,可怨不得别人找上门来讨债。』
米歇尔却不知道,埃尔侯爵会如此放心自家儿子做出各种举动的原因,就是因为精灵一族几乎从来不会对其他种族的人动心。
就像用体温去捂一块石头,即使捂得温一时,却捂不热一世。
而安比里奥这个臭小子,他是真得管不了,即使要管,也得对方能听得进去他的话才行。
可安比里奥对于自家老爹的话,从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讲完了再问一遍,对方就一脸‘你在说什么我没听到’的表情,无数次把埃尔侯爵气得半死。
他想着,不管自家这个蠢货再怎么主动,大公阁下也一定是看不上安比里奥的才对。
而且自己总不能跑到大公阁下的府上,一脸慎重地说:大公阁下,我家蠢儿子一无是处,请您一定不要瞎了狗眼看上他。
能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到底是长了一张多厚的脸皮......
这么一想,彻底放下心来的埃尔侯爵,放任自己成为了一只不问世事的鸵鸟,不管外面流言多么喧嚣尘上,即使安比里奥成天不归家,他也一概只管在家陪着妻子和小儿子。
可埃尔侯爵失算了,米歇尔根本不是他眼中无法撼动的顽石,即使披着华美的外皮,在这副精灵的身体内栖息的,却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少女的灵魂。
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误会,却因为安比里奥的行为,导致了如今尴尬的局面。
“至于利姆斯。”
米歇尔的目光又转移到了那幅肖像画上。
“如果我说,他不是因为我死的,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当时,我的确命令过他回到阿托曼城内,我想留住他的命,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这么早离世,这对于整个王国来说,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虽然没有明确地拒绝过他的感情,但是我自认为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但是他还是坚持留了下来,因为他看出了我的死志,他想陪着我一起。”
“只是最后,他死了,我却没死,如果真说我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也只有这一点罢了。”
当时作为战场旁观者的‘西昂’,他亲眼见证了利姆斯决心留下来的那一幕,同时,他也知道米歇尔当时的确抱着必死之念。
作为圣蔷薇骑士团的团长,他脑海中所了解的米歇尔,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舍弃战友、独自偷生的混蛋。
只是在最后关头,米歇尔对于卡琳娜的执念,让他的身体在发动禁咒的同时,也下意识地保留了一缕魔力,这才有了自己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上,以及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不管是安比里奥,还是你们,甚至包括我,都必须要为自己做下的一切负起责任。”
“我既然对安比里奥许下了诺言,在他弃我而去之前,我都不会放开他。”
“即使是面临死亡。”
说完最后一句话,米歇尔便扔下埃尔侯爵,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独自被留在书房的埃尔侯爵依旧弯着脊背,很久很久,才掩着面失声痛哭。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终有一天,安比里奥也会步向和他弟弟一样无比凄惨下场的模样。
安比里奥被自家老妈死死按在沙发上,只得昂着脑袋,死死地看向书房的方向,对于老妈的问题,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口敷衍着。
终于,当视线中出现一道银白色的纤细身影时,他双眼一亮,毫不犹豫地甩脱了侯爵夫人的手,朝着米歇尔迎了过去。
侯爵夫人本就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蠢儿子打扰两人谈话,此刻看到大公阁下已经走了出来,她便顺着安比里奥的举动收回了自己的怪力,然后继续一脸花痴地看向米歇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