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可能是人族女性,或者是手上有不便的人族男性。”
“但是,四周的邻居对他们一家四口的印象都不错,也说从来没见过他们有什么仇人,所以,我们如今还没有关于凶手的线索。”
说到这里,奥弗涅有些惭愧。
阿托曼那段时间的人口进出,被安德烈控制得极其严格,加上城中居民本身就不多,就算是一个一个排查,按理来说,也起码能找出来一两个值得怀疑的人,可偏偏就是没有。
归根结底,还是这一家人太过与世无争,又太过与人为善。
认识他们夫妻的人,都说不出这两人半个不好,更别说,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或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会和谁结下这么深重的仇恨,逼得对方不得不杀了这全家老小。
话说到这里,米歇尔倒是想起来了,那个小姑娘突然出现在城墙之外这件事。
“你有问过吗,那个小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或者,最后见到她,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奥弗涅想了一会儿,毕竟也是几天前的记忆了,加上当时自己根本没有在意这件事,一时要想知道答案,只能努力回想当天每一个人和她说过的话。
“有一个妇人说过,她那天上午被小姑娘的母亲邀请,去和他们一家人共进晚餐,说是为了欢迎一位新来的客人,但是她当天晚上约了别人,就没有答应。那个时候,她看到小姑娘是和她的母亲是在一起的。”
“日期,应该就是大公阁下您击退帝国第一天攻击的时候。”
也就是他看到小姑娘出现在城墙外的前一天?
『没可能啊......如果是在他们出现在阿托曼之前还好说,就算是战争之辰出现的当天白天,也还能找到借口。』
可米歇尔还清楚记得,那天早上击退帝国军的攻击后,因为实在没有信心,他就让安德烈和奥弗涅加派人手,把所有留在阿托曼的人都送到其他边城去。
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没理由小姑娘一家会不知道,除非他们那个时候已经死了?
那为什么凶手会独独把这个小姑娘放跑了?明明四个人里,她应该是最好控制,最容易下手的对象才对。
而且她是怎么到城外去的?看守城门的人手应该也被调动去护送普通平民了。
那天,几十个汉子合力,勉强才能打开城门的画面还在眼前,米歇尔就奇怪了,那个小姑娘莫非是天生神力,一个人就能推开门?
『想不通啊,想不通啊。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逃脱凶手的毒手,又是怎么出现在城外的?还有那个客人,会不会就是凶手?』
米歇尔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进了死局,便向着一边的窗口走去,想要吹吹风,冷静下脑袋。
刚走几步,他的视线穿过窗户,落在外面一面高高立起的长方形‘告示板’上。
只是这块巨大的‘告示板’上,并没有张贴任何纸张,却挂满了无数发灰发黑的东西。
粗粗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截巨大的蛇皮,蛇身上的鳞片层层叠叠,摩擦间还会发出轻微的‘西索’声。
“那是,什么......”
第一眼就被入目的画面吓到了,米歇尔讲话都有些不利索。
“那些是‘被遗忘之人’,他们的铭牌会被挂在那里。”
“被遗忘之人?”
“恩。”
奥弗涅也凑到了窗口,看着那些被风吹雨淋,早已看不出原样的铭牌。
“离世之人,他们的骨灰会被撒在草原上,铭牌会被亲人供奉在边城的墓地内。”
“但是有很多人,不仅是亲人、友人,甚至连认识他们的人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也就没有人会来祭拜他们。”
“长期无人供奉的铭牌,就会被挂到这上面去。”
奥弗涅说话的时候,米歇尔看到一块已经完全呈现黑色的铭牌,从它原来的位置上掉了下去,落在‘告示牌’的正下方。
在那块牌子附近,还散落着一些同样已经黑似木炭的铭牌。
“有些铭牌上的铸环会因为时间太久而腐朽,最终断裂,铭牌就会像这样掉下去。”
“每一天都会有巡逻的士兵将掉下去的铭牌回收,熔炼以后可以打造成新的铭牌,或者武器以及防具。”
然后有关这个人的存在,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米歇尔皱起眉头,认真思考了起来。
他并不是在同情这些‘被遗忘之人’。
毕竟,这世上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是默默无闻的。如果只是因为死后被遗忘这件事,就轻易感到伤心,未免也太多愁善感了。
米歇尔只是突然想到,小姑娘一家四口都已经死去了,那么,还有谁会来祭拜他们?
听了他的问题,奥弗涅的神情也不是太好,她的目光转而看向摆放在平台上的三块铭牌。
“来祭拜的人,大多都是一些曾经被她父亲救治过的病人。那些人说,他们一家只有四口人,并没有其他亲属。”
但是这些受过帮助的病人,也不可能一直来祭拜这一家四口,也不会将这份小小的恩情,传达给他们下一代......
『这就是说,这一家四口,很快也会成为‘被遗忘之人’......』
米歇尔和奥弗涅同时想到这件事,都具备女性纤细情感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和米歇尔沉默的理由有些不同,奥弗涅想的,却是上一代碧昂丝城主,沉睡在碧昂丝大墓地的地下墓室里的,她的父亲,还有身为碧昂丝城主的夫人,却只能将铭牌挂在碧昂丝大墓地第三层的,她的母亲。
父母除了她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父亲倒是不用担心,但是母亲,也许要不了几年,就会成为‘被遗忘之人’。母亲的铭牌,也会像这样子被挂在外头,等着慢慢腐朽坠落的那天。
『家人啊......』
奥弗涅伸手摸上了小腹,眸中光芒变幻。
一直安静地跟随在米歇尔身后的诺瓦,此刻却突然开口。
“我记得在平民区,不是也有一家三口死了么。在被送走的人从海伦威回到阿托曼后,他们的尸体才被附近的邻居发现。难道这两户人家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么?”
五天都是躺在床上,今天才是第一次出门的米歇尔,自然不可能知道这消息,于是他看向了奥弗涅。
奥弗涅没有露出一丝讶异或者吃惊的神情,显然她是知道这件事的,并对诺瓦这么说。
“我知道这件事,也派人去调查过。但是和药师那家人不同,这家......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人。”
背后的风突然大了起来,米歇尔一缩身:在高处这么吹着风,身上的衣服就显得有些太薄了,即使他穿着斗篷也无济于事,还是冷得慌。
“还是边下去,边说吧。”
奥弗涅和诺瓦两人,此刻也看出来米歇尔的精神有些不济,便立刻点头。
于是三人准备按照原路返回大墓地的一层。
奥弗涅一边走,一边和两人说道。
“死的,是一对不事生产,成天偷鸡摸狗的夫妻,还有他们生下的,一个好吃懒做,以欺负其他孩子为乐的儿子。”
“认识他们的人,都说这家人的个性实在糟糕透了,在得知他们一家三口被杀的消息后,那些邻居们脸上露出的,可不是什么能被称为哀伤或者惋惜的神色。”
“而且,其实他们应该是一家五口。还有一对兄弟俩,是这对夫妻死去的兄嫂留下的。”
“兄弟中的哥哥,在前些日子,阿托曼的第一次征兵中,被迫顶替了这对夫妻的儿子的名额,最后死在了战场上。”
“在别人口中,对这对兄弟,倒是同情和可怜居多。有邻居说,经常可以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打骂这对兄弟俩,只给他们剩菜剩饭吃,有时候干了一整天的活计,两人只能得到一碗没有菜的汤饭。”
“也有人看不下去说过几句,或者偷偷给他们送东西吃,但是只能让兄弟俩被这家人打骂得更惨。渐渐地,也就没有人敢去管他们家的事了。”
米歇尔皱紧眉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奥弗涅说的话。
“他们为什么不逃跑?”
如果说弟弟还小,被打怕了,但是年纪大到足以顶替别人征兵名额的哥哥,总应该没有那么死心眼儿吧。
此时三人又下了一层楼梯,已经回到了大墓地的第一层,便径直往他们进来时穿过的前门走去。
看到米歇尔三人从大墓地里出来,一直站在大墓地围墙外,眼巴巴往里看的众人,纷纷挪动已经开始麻木的双腿,连忙站到了两侧,将门口让开。
听到米歇尔的疑问,奥弗涅摇了摇头,有些犹疑。
“这个倒不是很清楚。不过有知道内情的人说,他们五人住的屋子,是这对兄弟的父母留下的。”
“这么说,这对夫妻不仅占了原本属于这对兄弟的屋子,还一直打骂他们?”
看到奥弗涅点头,米歇尔颇为生气,一时倒没注意到,在他视线的角落中,那些铁质栏杆后的各种花纹,并不是围墙或者树荫,而是平民身上的衣服。
『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狗男女!』
“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杀了他们还算是为民除害,和杀害小姑娘那一家的凶手,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口中还说着判断,可当米歇尔转头的瞬间,表情如同照片一般定格了:几百双大大小小、瞳色各异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看出朵花来?或者,其实就是把他当成花来看?
经历过了阅兵式,米歇尔以为自己对别人热切的目光,好歹也该有了一点抵抗力。
可他却没想到,因为自己坐在马上,和众人的视线根本不处于一个水平线,加上身处在如长龙一般的军队方阵中,那过于严肃的氛围,同样也压制着围观众人的欲望,导致那时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敬畏,实是大过于渴望。
如今,他们三人就像是一只小小的木筏,被浩浩荡荡的人潮围困在中央。
众人眼中的光芒,就像是看到了饕鬄盛宴的狼群,随时准备朝着他们毫无防备的猎物发动致命袭击。
身子僵硬,米歇尔险些走成了同手同脚。
还好,他已经看到停在远处的马车:海伦威到阿托曼的距离实在不近,他们又是全程加速地行驶,所以一进了阿托曼的城门,奥弗涅就让守城士兵解下拉车的马匹,带去饮水吃食了。
此刻,手心在隐隐冒汗,米歇尔只能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思考,希望这样做,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说,死的是那对夫妻和他们的儿子,而兄弟中的哥哥已经死在了战场上,那弟弟呢?”
“士兵在附近搜索过,但是没找到符合年龄和性别的尸体......”
如果凶手不希望这一家人被杀的情况被人发现,所以决定才毁尸灭迹,那他为什么只处理了年纪最小的孩子,对另外三具尸体却置之不理。
『孩子是被拐走了?还是看情况不对悄悄跑了?』
『同样惨遭毒手的两个家庭,一边少了一个人,一边却多了一个人,这会是巧合么?』
“那个......”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那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个男孩子,他人现在在哪里。”
米歇尔三人的目光,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像是摩西分海一样,视线所到之处,人群纷纷让开,露出一个穿着相当精致,显得干净清秀的男孩子。
只是他的面色略略有些发白,身上也并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有的活力和健康,反而显得有些瘦弱和病恹恹的。
看到原本挡在自己身上的众人纷纷让开,男孩子有些手足无措,紧张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角,目光有些惊惧。
“不要怕,走过来。”
看着对方可怜又可爱的神态,奥弗涅一时母爱有些泛滥,便微微弯下腰,朝着明显受到惊吓的小男孩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