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踩着沉稳的步伐,在城墙下爆发出海潮一般的欢呼声中,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明明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行,众人仍旧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来,用仰望的目光,看着那道纤细的银白色身影,缓缓地朝他们接近。
这是圣剑阁下,又一次保护了他们,又一次保护了阿托曼,他们的圣剑阁下。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两年前曾见证过那场圣战的人。
虽然隔着高高的城墙,普通民众无缘一见战场上圣剑阁下击退帝国军时的英勇身姿,但是他们却无法忘却那道站在渐渐关闭的城门外,明明是那么纤细瘦弱,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飞扬的尘土所掩盖,却毫不犹豫地向着他的战友,和无数敌人冲去的身影。
渐渐地,许多人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只有一些懵懂不知事的孩童,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母,奇怪他们为什么红着眼睛。
不过两分钟的石头台阶,米歇尔足足用了五分钟,才从城墙下到地面。
不是自己想耍威风,实在是脚有点软,走快点,估计就能现场表演滚楼梯的特技了。
『幸好自己脸色本来就不好,再差点也没多少区别。』
刚才帝国军铺天盖地冲过来的模样,简直太特么吓人了。
不是说小股部队?不是说人数不多?
他如今恨不得把跟他这么说的人都拎出来,晃到对方脑子都成浆糊为止。
事实上,这还真得不怪那些人。
这次前来的帝国军数目,是真的不多,但是相对的,块头却是极大。
更有长着好几个脑袋的,如同尼罗斯水怪一样的怪物,没有眼睛,嘴巴却裂到了脑袋后头。那嘴一张,简直成了摊开的两个巴掌,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闪着寒光的尖刺,胆子小的,都能活活吓晕过去。
天知道,他在现代那会儿,最怕的就是恐怖片,丧尸片,逼不得已非得要看,也会拿眼睛捂着,只留出一条能模模糊糊能瞧见东西的缝隙。
那会儿自己居然还能跟着身旁之人配合,做出施法的手势,米歇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还好还好,一个大火球下去就团灭了,没发生别的事。』
想到这里,米歇尔又记起了那会儿诺瓦放出去的火球术。
即使有辅助魔法的加成效果在,可那效果夸张得,好像把太阳捏在手里丢出去。
红到发白的光芒燃尽的一瞬间,贴着城墙根的地面上,除了一个直径近乎有五十米的大洞外,什么都不剩了。
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魔法的威力,米歇尔不由得被震撼到了,所以他盯着底下那个大洞,足足发了十分钟呆,才被诺瓦提醒,再不下去就走不了了。
“大公阁下。”
安德烈将马牵了过来。
米歇尔接过缰绳,又看了一眼无数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阿托曼子民,心知‘做戏做全套’,便踩镫上马。
所有民众立刻自觉分站到两侧,留出宽阔的街道来,火热,甚至是狂热的目光,无法从那道耀眼的身影上离开。
还好经历过阅兵的阵仗,加上阿托曼如今的人数并不多,其中不怕帝国军而特意前来此处围观的民众又少,所以米歇尔此次‘游街示众’就显得自然许多。
几人好不容易回到城主府,米歇尔再次击退帝国军攻击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阿托曼。
即使他们待在书房里,依旧能听到来自外面,时高时低,却都激动万分的欢呼声。
听着那动静,仍旧没办法从紧张中回过神来的米歇尔,不由得露出浅浅的笑容。
这时,他才真得没有后悔,自己走一趟阿托曼的行为。
“怎么样,你们觉得呢?”
米歇尔扭头,看向一脸沉重的众人。
安德烈摇了摇头。
“不太对劲。”
当时虽然也在城墙上,但是被米歇尔安排到最远处的安德烈,在众人一回到城主府后,立刻把所有人都拉到了书房来,只说这次帝国军的攻击有问题。
“太弱了。”
诺瓦也点点头。
魔法是他自己发动的,即使有辅助魔法的加成效果,能造成多大的伤害,诺瓦心中有数。
『也就是说对方派了一队杂兵过来?』
“前面两次的攻击,情况如何。”
前面两次帝国军来犯,他们都不在,这事只能问安德烈了。
安德烈想也不想,立刻答道。
“即使是第一次,都比这次要强。”
这意思,第二次比第一次也要强,那么没理由第三次反而比第一次要弱才对啊?
米歇尔点了点窗台,突然想到一件事。
“前面两次攻击,是你们打退的,还是他们自己离开的?”
安德烈闻言,陷入了沉吟。
帝国军第一次攻击的时候,他几乎调动了阿托曼当时所有可用的士兵去抵抗,可战况依旧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不得已的状况下,安德烈只能选择对城内达到一定年纪的青壮年进行征兵,以人海战术,才勉强击退了对方的攻势。
所以第一次,是他们打退的。
可等到帝国军第二次攻击的时候,不管是架势还是数目,都远超他们的第一次攻击。
反观阿托曼,之前反抗帝国军所造成的死伤根本没时间恢复,可动用士兵的人数已经远低于前一次,即使再次征兵,最后集结起来的人数,比起第一次也远远不如。
正当所有人,包括安德烈,都以为这次阿托曼是真守不住的时候,对方在认真地发动了几次全面攻击,再次造成了大量士兵死伤后,便仿佛受到什么召唤一样地离开了。
所以第二次,是帝国军自己离开的。
之后第二天,米歇尔就来到了阿托曼,然后便是一系列事件,所以安德烈都没时间去考虑这其中的疑点。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浮现在了安德烈脑海里。
众人听了安德烈所言后,也都抱有同样的疑问。
“不过不管怎么说,帝国这次派来的军队,已经被大公阁下消灭了。想必,对方此时也应该已经知道大公阁下来到了阿托曼的消息,之后就会放弃了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众人面面相觑,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涌现在心头。
“如果明日,帝国派来更厉害的军队呢?”
米歇尔撕开了他们不敢面对的可能性。
诺瓦看了一眼米歇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今天,在城墙上,已经是他们在使用最少人数的情况下,所能体现的最强大攻击魔法。
更强的魔法,不是不能用,但是人数一多,必定会穿帮。
穿帮的结果,就是当着阿托曼的人民和帝国军的面,告诉所有人,大公阁下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连魔法都无法使用了。
之后会发生什么,诺瓦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安德烈明显的察觉到,除了他和奥弗涅以外的众人,知道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
『是不是和城墙上,我被安排到如此远离主人的位置有关系?』
“好了,现在考虑这个已经没有任何用了,等明天帝国会作出什么举动吧。”
米歇尔实在头痛,可这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根本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你们都散了吧,安德烈和奥弗涅,你们两个留下来。”
到了这会儿,隐瞒已经没什么用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帝国军明天一定还会再派出什么古怪的东西来,如果这出戏演崩了,就只能全面开战了。
因为怕自己和两人说出实情,会牵涉到其他几人发动身上的‘不言’魔法,米歇尔干脆就把所有人都支开,只留下他和安德烈、奥弗涅,还有死不肯动的安比里奥。
反正这个傻子身上没被下‘不言’魔法,米歇尔也懒得和他浪费口舌。
“我身上已经没有任何魔力了。”
米歇尔一张口,安德烈猛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奥弗涅显然也十分震惊,但是还能结结巴巴地问道。
“可今天,城墙上,您,您不是......”
“那是我和诺瓦他们演的一出戏,就是希望能掩盖住我如今不能使用魔法的事实。”
如果大公阁下不能使用魔法了......如果大公阁下不能使用魔法了......
安德烈和奥弗涅的脸色同时变得煞白,显然他们已经想到,如果这件事一旦宣扬出去,后果会有多严重。
“可,可您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们呢?”
话音刚落,奥弗涅就想到了什么,眼睛疯狂的眨动起来,手也捂上了自己的嘴。
“明天,帝国军一定会来,而且来的人会比今天的更强。”
米歇尔苦笑着,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猜错了,毕竟这事,不仅牵涉到‘米歇尔的荣誉’,更牵涉到自己的性命。
“明天,我不能保证,能够在不戳破我目前状态的情况下,击退对方,甚至,我连是不是光凭我们这些人就能够击退对方,都没有丝毫自信。”
“不过帝国也不会在第三次,还是刚被全灭的情况下,派出大量的人手,所以凭我们,拖上一时半刻还是可以的。”
“我需要两位调来足够的人手,万一我的情况暴露了,或者我们身陨了,你们必须要保证阿托曼的民众能够及时逃离。”
“在不把我的情况告诉比比安捷的前提下,让她也知道该做什么。”
“即使阿托曼城破,其他五座边城也必须保护好城内的子民。”
“我一会儿会写信给梵林,让他们尽快派人手来。”
『如果非死不可,那就牺牲得壮烈一些吧。』
此时的米歇尔已经生了必死之心,一切都是以城破为前提来考虑和安排。
这一瞬间,安德烈仿佛又看到了两年前,他的主人以一己之力应对帝国几十万大军的画面。
『这才是我的主人,不管是否拥有力量,那强大的心灵和毫不退缩的坚持,都足以令任何人臣服。』
安德烈没有顾忌奥弗涅的目光,径直跪在了米歇尔脚前。
“我的主人,请允许我跟随在您的左右。”
米歇尔皱了皱眉,他看向奥弗涅,果然对方也是一脸愕然。
他叹了口气,刚准备喊安德烈站起来,谁知道奥弗涅也走到安德烈身边,跟着他跪了下去。
“碧昂丝城主维拉.奥弗涅,愿意奉亚拉.卡琳娜.米歇尔为主,并向我主献上余生所有及毫无保留之忠诚。”
“奥弗涅,你这是做什么!”
米歇尔被吓了一跳,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面庞如同二八少女的奥弗涅抬起头,目光执着坚定。
“您现在说‘我接受’就可以了。”
米歇尔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头不语的安德烈,好像明白了奥弗涅做出如此举动的原因,皱着眉劝说。
“你不用和安德烈学,他只是......”
跪在地上的女子摇了摇头,神色真诚。
“我愿意奉您为主,不是因为安德烈,只是因为您。”
“您也许不知道,两年前,其实我就在阿托曼。”
听到这里,安德烈也一脸吃惊地侧目看去:两年前的奥弗涅,早已是碧昂丝的城主,无事是不得随意离开碧昂丝的。
“阿托曼若破,安德烈一定会带着士兵战死到最后一刻。”
“若是生不能在一起,死了,我好歹也得把他的尸骨捡回来。”
不能说同生共死,她是碧昂丝的城主,她有自己的责任,有无数子民需要她的保护,她的安危,已经不是她一人之事。
冒着风险,为所爱之人收尸,已经是奥弗涅所能做的极限了。
“所以,我也看到了您为阿托曼所做的一切。”
“不说您救了安德烈,就是您救了阿托曼几十万百姓还有那十万士兵性命的举动,就有无数人愿意奉您为主,以余生所有及毫无保留之忠诚,换得跟随您左右。”
奥弗涅俏皮地笑了笑,眼眶中却有光芒闪动。
“我现在是在做无数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您就答应了我吧。”
『问题就是,那根本就不是我做的啊......』
‘受之有愧’这四个字,米歇尔算是体悟了个透,但是看奥弗涅不管怎么讲话,都跪得笔直坚定的模样,显然是下了死心,劝不动的了。
说她不是跟着安德烈学的,米歇尔才不信。
咋办,还能让人一直跪着不成?
“我接受。”
两道极浅的法阵,出现在米歇尔和奥弗涅脚下,很快就消失不见,如果没注意到那一闪而逝的蓝光,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米歇尔搓了搓手指,觉得自己应下的那刻,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可问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