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头靠在车厢壁上,因为行驶的路并不是平坦到毫无坑陷的程度,所以车身的晃动,让脑袋和车厢不断发生着细微撞击,传来不轻不重的疼痛感。
隔着车厢,外面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有叫卖声,交谈声,孩子们嬉笑着跑过,然后就传来妇女因被扒了钱袋而破口大骂,还有其它马车行驶时,车轮和马蹄带着鼓点似的动静。
距离阅兵仪式结束已经有四天了,百姓也都回归到了正常生活,前些日子发生过的骚乱,就像一粒小石子丢进湖里,随着家长里短的风平浪静被淡忘。
虽然昨天决定好要上埃尔家拜访,可事实上,也只是因为自己想不到要做什么。
如果不做些什么,就会变得很焦躁,但是真的要做些什么,又觉得结果怎么样都无所谓。
『啊,应该要向人家道谢。』
那么就去道谢吧。
『啊,应该把事情问明白。』
那就去问明白吧。
然而一进了马车,人就开始进入发呆的状态。
因为清楚的认识到,不管怎么努力,怎么反抗,现在都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么一想,结果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了。
所以,他们真正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顺从的,安静的,徒有空壳的木偶,来出任他们安排好的角色。
可最令人生气的,就是因那点虚假记忆生就的感情,而居然想着就这样算了的自己。
“大人,前面就是了。”
劳伦斯的声音,从车厢外传了进来。
『所以,决定好了么?』
少年疑惑着。
『从来没有人给我决定的权利。』
『代替别人活下去?』
女子冷嘲着。
『不,我还是我自己。』
『是项清,还是西昂?』
两个声音一起开口。
『还用问么。』
穿着正规的骑士团制服,将银白色的长发绑成马尾,灰紫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有种琉璃的质感,泛着不近人情的冷意。
『我是亚拉.卡琳娜.米歇尔。』
虽然已经想清楚了,但是习惯和常识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轻易改变的事。既然要在这个世界长久生活,还要模仿别人就太累了,而且就算真得改变太多了,又有谁敢来找十元老之一的大公阁下,守护国家的圣剑的麻烦。
主要的问题,还是在迪瑟斯那边,不过就算对方有疑惑,自己也还可以找格蕾娜帮忙,这么一想,底气又足了些。
「那个家伙硬把这一切塞给我的,总得给我准备好帮手和借口吧。」
这一刻,消极的,毫不负责任的想法,是自己真实的情绪,也是无声地抗议。
“大公阁下?”
带着几分讨好,和几分犹疑的声音,打断了米歇尔的思绪。
“只是,突然想起了故人。”
一个没注意,居然聊着聊着就走起神来了,幸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脸皮着实厚了不少,找借口也是越发的得心应手。
如果是一副红着脸,期期艾艾的模样,不是在说谎,就是在思春吧。
不过也不能怪他,估计换成谁看到眼前这对夫妻,在联想到他们的三个儿子,应该都不会不走神。
隔着一张膝盖高的玻璃长桌,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是一对瞧起来没有丝毫般配的男女。
左边的中年男子笑得看不到眼睛,不管是谢了顶的脑袋瓜,还是肉乎乎的大饼脸,亦或者快要撑爆皮带和衣服的大胖身子,整个人看起来就一个字——圆。
右边的年轻女性正死死看着桌对面的他,双眼亮得好像在发光,她有着甚至可以说不逊于精灵的,十分出色的美貌,尤其是那头海蓝藻一般浓密的长发,晶莹剔透的好像还在滴水一样……
米歇尔下意识看了一眼女性脚边的地毯,原本正红的颜色,已经被水泅成了深红——居然是真的在滴水啊喂!
想到自己的弟弟,埃尔侯爵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但是他从那些在战场上生还的士兵嘴里,已经清楚得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明白这一切都是利姆斯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不会责怪任何人,更不会将这一切的原因,归结在这位同样难过的大人身上。
对于那个莽撞冲动,倔得像块石头,却也任何人都要爱着这个国家,爱着眼前这位大人的笨蛋弟弟,或许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细长的尾巴不自觉得晃了晃,埃尔侯爵再次挂起十分热情的笑容,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么?”
“关于梵林日前的骚动,不知道侯爵还有没有印象?”
日前的骚乱……啊,是那个吧!
“稍微知道一些,怎么了?”
『只是稍微知道一些的话,具体发生了什么,果然是不清楚啊,那么自己这边也不要透露太多才好。』
“那场骚乱能被及时制止,也是因为有埃尔少爷的出手相助,只是有关事情的发展经过,还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所以我特意来府上拜访。”
“埃比里奥的话,现在应该还在……”
“不,我来找的,是府上的二少爷,埃尔.安比里奥。”
埃尔侯爵一呆:安比里奥什么时候去帮的忙?怎么一点动静他都没听到?居然还劳烦大公阁下亲自登门了解情况?
“小安就在后花园,出了客厅笔直往后就是!”
一旁的侯爵夫人迫不及待地插话,在得米歇尔礼貌不失亲切的笑容后,整个人都泛起了恋爱的粉红泡泡。
直到米歇尔离开客厅,埃尔侯爵才松了口气,原本勒紧的皮带发出‘咯叽’一声,瞧着即将寿终正寝。
不怪他这么紧张,即使弟弟出任十元老那会儿,也没见这位大人上过门,而且自己也没担任过什么重要职务,不过就是白顶了个贵族衔,这还是因为弟弟的牺牲,才特意把他从伯爵拔到了侯爵。
所以这会儿真碰到了大人物,埃尔侯爵快连手脚怎么摆都不知道了,那些招待客人的礼仪也忘得一干二净。
“一直听说大公阁下的美丽无与伦比,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真是太美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美貌,你看到那头银发了么,天哪!”
侯爵夫人捧着脸,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痴痴发笑。
“好了,你现在应该先回浴池里,才泡了一半。”
埃尔侯爵叹了口气,瞧着明明是已经胖得不成样子的体态,却轻轻巧巧地,就将侯爵夫人抱了起来,缝着蕾丝的裙摆往一边滑落,露出一条泛着莹蓝色水光的鱼尾。
侯爵夫人瞧着想是被抱习惯的,双手一搭,便稳稳地抱住了丈夫的半个肩膀,还抽了只手出来,撅着菱形的粉唇,赌气地揉捏着丈夫头顶那对灰色的小三角形耳朵。
“别闹。”
抱着爱妻,埃尔侯爵不敢松手,只得无奈地低声说着。
比不得入海,仅仅泡浴时生成的鱼尾,很是脆弱,磕一下碰一下都要掉下不少鱼鳞,若是变回了人腿,皮肤上便是大大小小的红印子,碰到布料都带着疼。
偏偏妻子所属的人鱼族,隔三差五就得泡上一天,不然就会头疼脑热,日子久了,甚至可能虚弱而死。
本来大公来这件事,侯爵是想瞒着妻子,毕竟对于极度爱美的人鱼族来说,轻易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看到美人的机会,偏偏今天又是妻子惯常泡浴的时间。若是让她知道大公要来,肯定不会在浴池里老实待着。
最后还是棋差一招,那禀事的仆人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在他陪妻子的时候来,还没进门就嚷嚷着‘大公阁下来了’。
自己蠢,还把他的打算都破坏了,给侯爵气得不轻,当场就抄了一块皂荚扔了过去,然后事情就演变成如今这样子了。
老琼斯推着摆满点心和热茶的银制小车,正从走廊另一端走来,看到侯爵夫妇便是一愣。
“老爷,夫人,大公阁下已经离开了?”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
“大公是来找小安的,我便告诉他小安在后头的花园里。”
美丽的侯爵夫人一脸迷茫,仿佛不知道老琼斯到底在为了什么感到吃惊。
“可,可仆人和侍女都被调远了,现在是谁在为大公阁下领路?”
因为大公阁下身份贵重,为了安全考虑,在得到对方的谅解和允许后,埃尔家将前院服侍的仆人和侍女,暂时都调到了其它地方。一来是怕看到的人多,兴许生事,二来也是怕府里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婢仆,见了大公阁下后失了分寸,反而闹出糗来,让大公阁下看了笑话。所以最后决定,让大公阁下的马车直接驶进府内,只由侯爵夫妇和劳伦斯接待。
可这会儿三个应该接待大公阁下的人物都堵在了走廊里,让客人一个人没头没脑的到处乱逛,这待人接客的里子面子,也是基本没剩了。
埃尔侯爵府,原本是伯爵府的规制,地段不好,面积也不大,加上那会儿开销捉襟见肘,所以各处都修建得十分简单。即便先后出了两位十元老,偏偏一个大大咧咧,一个冷冷冰冰,加上侯爵夫妇也不甚在意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于是就这么将就一天是一天,而且府内各处花花草草都长得茂密葱茏,看起来也不显得冷清。
绿油油的青草拂过鞋面,带着些许痒痒的,像是小动物的触感,太阳此刻正是最舒服不过的角度,明亮的,并不刺目,带着暖融融的温和,晒在人身上不觉有些昏昏欲睡。
烦躁的心绪,在这风声、虫声、树叶摩挲声中,渐渐平复下来,阳光穿过叶子落下无数明黄色的圆斑,在地面上摇摇晃晃的,如同眼睛出现了错觉。
米歇尔做了个深呼吸,停下来的脚步再次往前走去,可刚出了树荫底下,就听头上传来一阵沉重的、像是在闹地震一样的脚步声。
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就觉得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当头迎面的扑了过来,然后死死扒在了自己的脸上。隔着一层软乎乎、毛绒绒的毛皮,鼻尖有一股子青草的香气,漆黑中,剧烈的、狂乱的心跳声,透过皮肤直接穿透到自己颅骨里,咚咚咚的,直接把他吓懵在原地。
米歇尔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感觉距离自己一臂处传来极其可怕的动静,像是有一口立人高的大棺材从天上砸了下来,自己脚下的地面都跟着抖了抖,紧接着头皮一紧一疼,脸上那层毛皮就被人扯了去,他这才看清楚,掉在自己脸上那玩意儿居然是——一兔子?
快有小臂长的兔子被人提拎在手里,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瞪得老大,四只白爪子不断抽搐,爪缝里夹着的几丝银白色长发还在那随风起舞。
那兔子对着一脸目瞪口呆的米歇尔,狠狠打了个哆嗦,接着后腿一抬,几十颗无法描述的马赛克物体,从毛绒绒的屁股一倾而下,落了满地。
“噗...哈哈哈哈~~~”
顾不得出门时梳整好的长发,此时已经被扒拉得凌乱不堪,惊天动地的笑声就先从嘴里跑了出来,米歇尔弯着腰,抱着肚子,只觉得笑得连呼吸都喘不上来,泪花从眼角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不知不觉竟流了满脸。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能痛快得笑出声来吧......』
明明眼睛还在笑,脸上却只剩下了麻木的神情。
『可为什么连笑,都让人觉得这么疲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