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微热的空气,不知何处传来恬淡花香,鸟儿振翅掠过长空,豆娘点水而过引起小小波澜,抬起落下间发出的脚步声,在长廊中响起渐远渐缓的回音,如同吟游诗人低声吟唱着的小夜曲。
穿过几重迂回的走廊,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仿佛百鬼夜行一样,张牙舞爪地从脚边列队而过。
尽头处,两扇厚重的白色大门缓缓打开,展现在来人眼前的,是一处巨大而空旷的宫殿。而在宫殿的最深处,华丽精美的王座上,像是融合了所有光明和黑暗,金发少女手持着权杖,睁开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碧色姝瞳,看向打破这停滞空间的客人。
“你来了。”
同样美丽得不可方物的骑士,朝着王座缓缓走去,直至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少女能清楚看到对方肩章上金色蔷薇纹,他才停下脚步,右手贴在胸口,挺拔的脊背弯出一个足够恭谨的弧度,银白色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落身前。
“不用这样的,米歇尔,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少女脸上扬起的笑容和包含着期待的神色,并没有让骑士的神态有丝毫改变和动摇。他低垂着眼,将一年来王国发生的,自己认为有必要让少女知道的大事,一丝不苟,或者也可以说,一板一眼的,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叙述了一遍。
当话尾的余音消散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寂静笼罩了一切。长久的沉默中,少女目光怔忪,失落地看着眼前之人。
“为什么......米歇尔,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米歇尔......”
近乎哀求的哭诉,那双如绿宝石一般的眼睛隐隐闪动着泪光,动人的脸庞上混合着绝望和希冀,孱弱的身姿和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这是一种可怕的,透着无声诱惑的美,少女口中的每一个字符,都仿佛带着叫人甘之如饴的剧毒。它能够融化这世上最铁石心肠的硬汉,让对方甘愿折断铮铮铁骨,将头颅深深低进尘埃中,奉上生命和灵魂,从此成为少女最虔诚、最卑微的奴仆。
而面对着这一切的骑士,却像是与外在世界隔绝了一般的无动于衷,垂着头,半掩在阴影中的神情,如同寒冰一样坚硬。
“如果没有别的事,请恕我先行告退。”
“米谢尔,你会再来看我的吧,你会再来的吧,米谢尔,米歇尔......”
少女的呼唤,没有挽留下那个决绝离开的身影。大门紧紧合上的那刻,如同把光明和希望连带着所有的美好,从她的身边剥离,再温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笼罩在身周的刺骨寒冷。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急切的脚步声渐渐变缓,伸出双手,接住的,不仅仅是带着暖意的金色光辉,还有掌心处不断砸出小小水花的透明液体。
“米歇尔,”无法控制泪腺的崩溃,内心感受到濒临深渊的绝望和疯狂,带着尖啸穿透耳膜,在如同要将意识连同身体都撕裂成两半的剧痛中,项清的语气异常平静,“我需要一个解释。”
『......』
“我不是要打听你的隐私,但是,我希望能拥有合理的知情权,尤其是在我明白,你随时能够抢走这具身体控制权的情况下。”
『......』
“沉默不是一个好选择,或者,你不介意我现在就回去告诉她,这副身体现在有两个意识,而其中一个意识似乎即将消失这个事实。”
『不是随时......』
听到米歇尔对于自己的要挟有所回应,项清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得意?不,那是怜悯糅合了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从进入那座宫殿开始,项清的意识就被米歇尔挤到了一边。虽然她无法继续控制这副身体,却依旧能感受到来自另一个意识的,如同大海一般忧郁、沉寂的悲伤。而这一切痛苦的源泉,便是来自王座上,那个同样哀伤而绝望的少女。
即便她不曾谈过恋爱,但两人的一言一行,以及从米歇尔心底传达过来的真实情绪,都让项清明白了他们的关系——他们深爱着彼此。
可现在,这副身体的主人即将死去,而王座上的少女也命不久矣,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余下不多的时日,浪费在隔阂和沉默里呢?
“米歇尔,你应该知道,我有很多疑惑需要你不做隐瞒的解答,但是,在此之前,”项清转过头,看向走廊尽头,只有一扇窗户大小的门扉,“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还爱着她,深爱着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冷漠,明明你们都没有......”
『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是一个疲惫而无力的声音,像是燃烧尽了所有意志,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空壳。
『这就是,我对她如此冷漠的原因。』
如同第一次和人倾诉一般,又或者,这是他漫长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抛开一切,毫无顾忌的和人叙说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爱着她,但是,就和你所想的一样,我的时间不多了。这点,早在两年前的那场圣战,消耗了大量的魔力去发动禁咒之后,我就十分清楚了。』
『虽然尝试过很多办法,可仅存的魔力,还是无法阻挡地从身体的缝隙里渐渐流逝。』
『我知道我会死,这并不可怕。死,对于每个精灵来说,都是解脱。肉体的毁灭,代表着我们的灵魂可以回到王的身边,在属于精灵的世界里获得永恒的宁静。』
『但是,我怕自己会比她先离开人世。我不希望在承受了这么多不该承受的痛苦后,她还要在余下不多的日子里,被所爱之人先一步离她而去的绝望折磨。』
『所以,我用仅剩的所有,向吾王祈求,祈求他赐予这副身体另一个灵魂,能够代替我活下去的灵魂。起码,起码不要让她还在人世的时候,知道我死去的消息。』
项清这回算是明白了,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把她招来的这个世界。虽然他们是有些可怜没错,但她也不会傻到搭上自己的人生,去同情陌生人的悲剧。
“这就是我会出现在这副身体里的原因?这就是你打扰,甚至破坏了另一个无辜者人生的原因?”
『……抱歉。』
“不,我要听的不是抱歉,我要回去,回自己的世界去。我不要代替你活下去,我要我自己的人生,尽管可悲,尽管失败,那都是我自己。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担惊受怕,我受够了他们用看别人的目光看着我,和我聊起那些根本不存在我记忆里的东西!”
当项清找到并且确认了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且对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位置,这段时间一直被她压抑在以内的惊惧和迷茫,都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怒火。
一个即使玩游戏都不喜欢接手别人存档的家伙,代替别人活下去的什么的,别开玩笑了。
『……恐怕不行。』
“呵,如果你办不到,就去求你们的王啊!为什么你们随随便便就可以插手别人的人生,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我的确办不到你的要求,却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原因。』
“……你什么意思。”
米歇尔的口气,让项清觉得不安,像是自己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上。不可能,她能有什么把柄,米歇尔又能知道她什么。
『王的确回应了我的祈求,但是他却不可能从异世召唤来一个肉体未死的灵魂。剥夺生命的代价太过高昂,王不可能只是为了满足子民的愿望就去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们的王的确这么做了。我有工作,有同事,有朋友,有家,绝对不可能……”
『那些你认为的事物,真的存在么?』
反驳的话被横空打断,精灵轻柔的声音如同一道白练,缠绕在项清的脖颈上,缓缓抽紧。
『为什么这个世界,和你在玩的游戏如此相近,连人和事都几乎没有丝毫区别。』
“你怎么知道我玩的什么游戏?……你看了我的记忆!”
『……我必须知道,那个即将代替‘我’并且成为‘我’的灵魂,生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相对于项清的怒火中烧,米歇尔的态度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并没有觉得窥视别人的记忆是件不好的事。
“我没有死!不要说什么生前!”
崩溃的咆哮声回响在走廊,项清低着头,光洁的地面上倒影出一个略微扭曲的人影。
这不是她,她不要这个身体,她也不属于这里,她想回家,她只想回家,她想睁开眼,自己还躺在游戏舱里,然后起身喝一杯牛奶,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蹲在地上,项清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如果说刚才的眼泪,是米歇尔为了爱人所流,现在的眼泪,便是项清因为绝望而流。
她希望米歇尔是在骗自己,而且事实上,他也的确有理由这么做。但即便米歇尔真的在欺骗她,可除了这个可恶的精灵,还有谁能帮自己回家。指望那个虚无缥缈的精灵王么?不,那是精灵的王,只会回应精灵,只会回应他的子民,却不会有功夫理会她这个冒牌货。
当米歇尔在跟她沟通的时候,在同一个身体里,项清所感受到对方传来的情绪,没有一点心虚或者作伪。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应该都是在看过自己的记忆后,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的答案。
而且项清发现,当自己想要回想起那个世界的事时,记忆竟然只剩下零碎的片段,除了她的家,其它地方都像是用胶卷拍出来的老电影,只留下黑白的景象。
那些熟识的人们,变得和商场里的塑料假人一样没有五官,穿着人类的衣服,模仿着人类的动作,而记忆中的她却毫无所觉,笑呵呵得融入其中,如同一出荒诞诡谲的默剧。
如果有人告诉项清,她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幻觉,是假的,是人为捏造的,她会对这番话嗤之以鼻,然后附赠对方一个白眼。
可如果,连她自己都不得不认真考虑对方的话可能是事实,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自己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