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中的小娘子?
一句话惊的长安府尹连同一旁时刻注意着提醒自家上峰的小吏都愣在了原地。许久之后,看着那厢面上神色不显,语调却是不自觉的上扬了几分的林斐,长安府尹喃喃:“原来……那就是你相中的娘子!”回过神来之后的长安府尹斜睨了一眼林斐,“我道既是哪家大族养的小娘子,怎会穿的这般朴素呢!原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娘!”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点头道:“不过这就说得通了!这般出众的相貌,又这般特别的性子,会被相中也不奇怪了!”
虽时人常道莫以貌取人云云的,可不得不说,似这等所谓的“一步跌入云端里”的娘子或者入赘儿郎们,多是生了一副出众至极的相貌的。
就似方才他同林斐提及姓童的一介外乡人入赘时,林斐不也问了一句“这姓童的是不是相貌尤为出众?”的话。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长安府尹道:“难怪我等方才在说那姐妹嫁乡绅的事时,你并未多提,只我一人在说,原来却是你自己便相中了一个厨娘,自是不便多说了。”说到这里,他点头道,“那便也怪不得那等姐妹连同那赵姓新娘上赶着往上扑了,毕竟似你这般不缺大族千金相中的儿郎都会身体力行的帮着圆一圆这等小娘子们‘跃入云端’的美梦,难怪都想着天上掉馅饼了!”
“就事论事,”林斐对长安府尹的话不置可否,他反问长安府尹,“大人觉得我同我相中的姑娘可相配?”
“若是门第相当,自是相配的。”长安府尹坦言,“你若不说的话,我原先还在想这究竟是哪家大族教导出的小娘子,怎的先时竟没听闻呢!”
“所以,撇去门第,我同她互相相中其实并非是什么姓童的乡绅口中所谓的运气。”林斐说道。
“话虽如此,可那外人却不会管你这相中的小娘子内里有多特别的,只会以为这又是一个凭借容貌出众,跃入云端的‘豆腐西施’罢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忍不住奇道,“本府见多了小家碧玉似的小娘子,毕竟寻常百姓家中偶尔也是会出俏娘子的。可俏成这般的……唔,就如那浣纱的村落里小家碧玉时常能见到,可西施却不常见是一个道理。她这般模样,按理说其父母便是寻常人,也当容貌出众的十里八乡皆有听闻啊!”
“她母亲确实有些美名!”林斐闻言说道,“其母出身官宦之族,此族中女子大多生的不错,其母更是个中翘楚,后嫁其父,其父也生的相貌端正。”
“既是官宦之族,还有美名,那她所嫁之人也当有些身份,如此……这二人的女儿又怎会沦落至当一个厨娘……诶,不对,难道她是……”顺着林斐的话往下说的长安府尹猛地反应了过来,吃惊的看向林斐,“我记得你大理寺公厨的厨娘不就是那温玄策之女?”
林斐“嗯”了一声。
这一个简单的“嗯”字听的长安府尹顿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那你卖这么多关子作甚?不早说?她既是温玄策之女,是那美名在外的温夫人所生,取二人之长,这般钟灵毓秀容貌出众也不奇怪了!”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二人到底还是同那童姓乡绅口中的运气不同。”
“是不同!”林斐点头道,“我与她,人相配!”
“门第……其实也是配的。温玄策虽出事了,却曾名满天下。温夫人虽死,那美名尤在。”长安府尹瞥了林斐一眼,说道,“她到底是与寻常百姓不同的,她是温玄策之女,这个身份或许会带来麻烦,可门第之事其实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这个俏厨娘的故事,同豆腐西施嫁高门那等故事到底是不同的。”他道,“还是圆不了寻常小娘子‘跃入云端’的美梦的!”
“我知晓这些。”林斐点头,说道,“可我还是想说我相中她同她是不是温玄策之女无关,哪怕她如那西施一般,只是个寻常浣纱女,是街边随便哪个张三、李四、王五的女儿,我也会相中她,我相中她是因为她这个人同我相配而已。”
“作甚如此较真?”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明白林少卿想说什么,无非是你相中她不关门第什么的,只是相中她这个人罢了!”他道,“本府也觉得你二人单论人是极配的。可如今上天既给了你二人相当的门第背景,足可见还是不希望外人看太多‘豆腐西施嫁高门’的故事,以至于将自己也拉上赌桌赌那嫁高门的运气的。毕竟,这等运气之事委实太少了,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好。”
林斐点头道:“大人说的是!”
虽是说了一通与案子无关的闲话,论理说这话题早该就此打住了,可长安府尹想了想,还是说道:“或许……似你二人这般的,比起相看时要看门第的,感情会更纯粹些!”他道,“不过这等更纯粹的感情也是要看人的。”
“不挑门第,便要求这两人不止相配,更要皆有手腕才行。哪怕对过日子不讲究那么多,要的也不多,不需要那么多金银首饰傍身。可人生一张嘴,要吃喝拉撒,且还要舒心的、安心的过日子,感情才会永远这般纯粹,不掺杂质。这是过日子的底限。”长安府尹说道,“似她这张脸,也似林少卿你这张脸,若是在那三街九巷里讨生活的话,可是不会安生的。你二人的手腕至少要令你二人能在长安城里住上一个安全些的宅子,得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才行。”
当然,买下这等安生些的宅子所需的银钱自也更多些。所以啊,还是要两人皆有手腕,便是没有门第傍身,也要对世事丝毫不惧才行!
“她看着是个极特别的娘子,这过日子的本事也是有的。”长安府尹想了想,又道,“林少卿便是没有公侯门第的出身,这等年岁官至大理寺少卿,确实也有这个本事能自己做主了!”
所以,说了半天,还是相配二字。不过林少卿的手腕外人看得到,那小娘子的手腕要让外人看到可不容易呢!
林斐的相配指的是处处相配,可这刘家村里上至那姓童的乡绅,下至寻常村民,却从来没有人提过相配二字,他们所提的,从头至尾也只有“运气”二字而已。
“林少卿,”京兆府尹想到这刘家村满目的破落宅,喃喃道,“你说……这么多年,这些村民可曾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那根始终吃不到嘴里的萝卜吊着?”
“便是意识到了,也不能如何。”林斐摇头道,“他们没有银钱,也没有退路了!”
“是啊!”京兆府尹喃喃道,“就似那等赌徒,早赌光了所有的本钱,身后没有退路,便逼得他们一直坐在那赌桌上,赌那唯一的机会!为了争夺那唯一的翻身机会,人也越发的不择底线,做事更是无所顾忌。死人这种事发生在刘家村里一点都不奇怪。”说到这里,京兆府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块堵门的山石之上,“可不是有口难言么?”
“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他喃喃着,此时距他初入仕为父母官已有几十年了,也早看惯各种人情世故了,可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所辖范围之内的刘家村的这一桩事却是让他的脊背一阵又一阵的发寒。
无他,“会做人”三个字于入世为人的人而言,几乎是逃不开的。为官的各种应酬,便是不为官,普通百姓同四邻街坊与亲朋好友间的应酬都逃不开‘会做人’这三个字。
人生在世,少不得与人交际。
“本官曾看到过不少数十年的至交,日常也如这刘家村的村民一般,互相皆‘会做人’。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回,感情真挚,肝胆相照。”京好府尹喃喃,“这等恩义并重的友情,那等互帮互助的亲情着实令人看的感动。可这一次,却让本府看到了这等特殊的‘会做人’,就似……就似……”京兆府尹搜刮着肚子里的词汇,想寻个确切的话语来形容这等事。
便在此时,他听林斐说道:“就似本该尝到的是一盘好菜,可眼前这一盘菜,看上去同外头所见的菜肴并无二致,一入口,才知变味了一般。”
这形容……京兆府尹瞥了眼身旁的林斐,心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不知是不是与他那相中的小娘子接触久了,这林少卿说的话都好似一个厨子口中说出来的话一般。
不过厨子不厨子的另说,这形容确实是一语中的。
“是啊!变味了。”京兆府尹感慨唏嘘道:“这刘家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会做人’这三个字绑上了赌桌,却偏偏还离不得这赌桌。谁若是不想干了,便会被四邻街坊指着鼻子骂不会做人。这些谩骂者有些仅仅是有样学样,周围人如此,自己也跟着如此而已。有些却是出自私心,自己押上了这么多钱,凭甚四邻便能抽身不跟了呢?赌桌上只他一人,旁人不上赌桌的话,那些输掉的银钱又要如何赢回来呢?”
毕竟赌徒的银钱不是做活赚来的,而是自旁人的荷包里赢来的。
“刘家村这等氛围之下,要硬扛着不学着‘会做人’不是易事。”京兆府尹说道,“姓童的乡绅不用亲自出面,自有那些已出了大钱被绑上赌桌的先行之人出面各种训斥、数落以及‘教导’、‘督促’村民们跟着‘会做人’。”
“难怪圣人孟子的母亲要三迁呢!”他喃喃道,“这等环境待久了,怕是扛不住要同化为赌徒的。”
林斐点头,道:“所以,即便是意识到了,却也因着这么些年已花了那么多钱,自己身边却是攒不下一点银钱。村民们心疼自己花去的银钱也会逼得他们更狠更凶的去争那个唯一的翻身机会——‘乡绅夫人’的位子!”
“便是知道吃不到萝卜,他们花去的那些银钱也会逼得他们自己骗自己。哪个要敢戳破这白日美梦,姓童的乡绅未必会如何,那些花了大钱,学着‘会做人’的村民们怕是头一个不会饶过那个戳破这白日美梦之人的!”林斐说道,“所以即便是生计问题迫在眉睫,那老夫妇也只会更凶的咬那赵大一家,童家却是要维护的。”
“这白日美梦……”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嘀咕着接话道,“这姓童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又确确实实的给了一线生机!”他指着那块留出一线生机的山石,喃喃道,“且这一线生机还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因着他确确实实给的这一线生机,让所有村民都看到这白日美梦确确实实是真的。如此……便逼的所有村民都去维护那根只有一个人能吃到嘴里的萝卜!”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能吃到萝卜之人。”林斐垂眸,淡淡道,“是那个能白日梦成真的运气绝佳之人!”
“所以……还是林少卿有远见啊!”长安府尹唏嘘了一声,叹道,“这所谓的一线生机的仁慈比那不给一线生机,将白日梦完全堵死的情况怕是更遭!”
“完全堵死了,便知道这萝卜确确实实是吃不到了,这白日梦自也醒了,这刘家村村民的‘会做人’也不会持续几十年不倒了。”林斐说道,“可若没有完全堵死,只要永远留出这条路,这白日梦就永远没有醒的那一日。”
“这刘家村的村民怕是都在想着当童家亲家呢!”长安府尹摇头,嗤笑了两声,语气却是颇为无奈,“难怪那姓童的乡绅对本府过去问话丝毫不惧,这阖村上下谁敢不维护他?”
“所以死新娘这种事也不奇怪了!”林斐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道,“谁都在争这根萝卜呢!”
“真是阖村上下都在赌!”长安府尹说道,“本府叫不醒这阖村上下装睡的人,可眼下死了人是事实。”顿了顿,他又道,“且……这老夫妇报官了,本官还受理了。”话说到最后,长安府尹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对上朝自己望来的林斐,长安府尹干咳了一声,倒是坦然,“这老夫妇本是不打算报官的,这想办法劝他报官之事还是本府做的。说实话,若早知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这等赌徒的话,本府兴许一开始就不会管这穷山恶水村落里的一群刁民赌徒了!”
“这地方有半只脚属长安境内,且方才过来时看到那山泉水清澈,山间田地菜蔬亦种的不错,山清水秀的,不是什么穷山恶水。脚下这块地是没有错的,种子落地,同旁的村落的田地一样会助种子生根发芽,付出了幸苦的耕种便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这山清水秀之地可从未上赌桌!所以真要算错,那错的也是人。”林斐看向长安府尹,说道,“姓童的这等手腕可比寻常恶民刁钻多了。大人见多了蠢笨的恶徒,同这等人过招难道不觉得有趣?”
有趣?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林斐,刚想说话,便听林斐淡淡道:“左右大人闲着无事,这案子也能添一笔政绩,若是查着查着,这姓童的身上还有别的事,指不定还能多添几笔政绩,岂不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有这位这么劝的么?长安府尹心道:不过这位林少卿劝慰的话语虽听着不大着调,不过有一句话他倒是说对了。
那就是……他眼下确实闲着无事。
既撞上他无事之时,他倒是不介意在这刘家村的事上费点精力的。当然,无事的不只有他这个长安府尹,还有身旁这位大理寺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