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年初,李隆基召安禄山入京,他推说生病没来。
为他的大儿子安庆宗赐婚,令他出席观礼,安禄山也称病推辞了。
杨国忠再次信誓旦旦地进言说:“陛下,安禄山性情乖张、反复无常,任由他在河北坐大坐强,朝廷不加以制约,将来,一定会叛乱的!”
这一次,李隆基真的生气了。
他大发雷霆道:“你说,召安禄山入朝,可试真心,结果,他如约而至;朕派中官辅趚琳去河北视察,他忠心耿耿,不见任何异常。难道,他真的叛变了,你才开心吗?”
杨国忠被怼得哑口无言。
李隆基又道:“杨卿再说安禄山有谋反之心,朕只能将你绑缚了,送给他处理!”
没过多久,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和史思明一起,以“忧国危”、“清君侧”为名,悍然发动手中武力,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多民族共同组成的十五万武卒,号称二十万,起兵反叛了大唐。
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海内承平日久,大唐百姓有数代人未见过战争,不知金鼓之声为何物。
安禄山的精锐步骑烟尘千里,鼓噪声震天动地,所过之处,皆望风瓦解。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如梦初醒的李隆基,终于相信安禄山是真的反了。
十一月,李隆基授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为范阳节度使,至东都洛阳募兵,击讨安禄山。
封常清匆匆忙忙募得六万兵马,皆为庸工市井之流。
十二月初,叛军到达洛阳城郊。
封常清首战失利,且战且退,西奔至陕州,遇到河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大军,两人退守潼关。
监军使边令诚大进谗言,说他们无故弃地、畏战不前,还诬陷高仙芝克扣军粮。盛怒之下,李隆基下旨将封常清与高仙芝赐死。
叛军很快攻破洛阳,兵锋直指长安。
驻扎在陇右、河西、朔方一带的十五万精兵被调遣到内地,造成边防空虚。
吐蕃趁机而入,尽得陇右地区和河西走廊。
见宫阙而尊雄,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迫不及待地在洛阳称帝,建立伪燕政权,年号圣武。
危急之中,在京养病的哥舒翰将军被任命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率军前往潼关拒敌。他和封常清、高仙芝一样,采取守势,固守潼关拒敌。
叛军长久不得进,形势眼见着有所好转。
杨国忠不懂战术,进谗言让李隆基派出中官,逼其出关灭敌。
心急如焚的李隆基,不复年轻时代的英明果决,轻信谗言,不断派出使者,催促哥舒翰出兵。
天宝十五年六月四日,年迈的哥舒翰被迫出战,不幸兵败被擒。
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的防御使纷纷弃城而走,各郡守兵也都溃散逃命,战场形势急转而下。
错失潼关,长安无险可据,门户洞开。六月二十日,安禄山的叛军长驱直入,攻陷了长安。
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高力士的护送下,李隆基带着贵妃杨玉环、太子李亨、以及少数亲信、皇子和公主,仓惶从禁苑的延秋门逃出,西入蜀地避难。
生活在皇宫外的大批皇子、皇孙和眷属都未来得及带上。
七月十五日,一行人到了金城县马嵬驿。
天气炎热,行路艰辛,饥肠辘辘的将士们对杨氏兄妹专权祸国,引起这场动乱,感到极度不满。
驿馆外一阵骚乱。有人喊道:“杨国忠与吐蕃和好使共同谋反!”“国贼就是你,非他人!”
李隆基不敢多问。他知道,这样的骚乱,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过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问道:“力士,外面发生了何事?”
高力士从门外进来,对着漆黑的屋子道:“陛下,士卒哗变,诸军围驿,擒杀了杨国忠,悬首驿门。其子杨暄及韩国夫人同时被杀,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夫人裴氏趁乱逃走了。”
“这些年,杨国忠得罪太多人,太子李亨、宦官李辅国、陈玄礼将军,他们都不会放过他的……”
驿中无灯,高力士看不清楚李隆基是什么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与同样沉默着的杨玉环,在黑暗中无声地对坐着,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骚动。
过了一会儿,高力士又沉声道:“陛下,外面六军依然不发!”
“他们为何不发?”
“众将士认为,杨国忠谋反,贵妃不应再侍驾!”高力士的声音十分轻微。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将士们粗犷有力的高呼声:“陛下,杨氏一族祸国殃民,臣等请杀贵妃!”
忿忿不平的情绪犹如野火燎原,瞬间漫及到各个角落。
李隆基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
请杀贵妃的将士越来越多,连陈玄礼将军也加入了请命的队伍。
李隆基骤然惊觉,自己在位四十四年,已是七十二岁的高龄,哪里还有力量与他们对抗?
由始至终,杨玉环没有出声,连一声暗泣都没有。
如果她因为害怕而啼哭了一声,李隆基或许就心软了。
他们默坐了整整半个时辰,谁也没有出声。
李隆基只能忍痛割爱,含恨下令。“力士,赐贵妃三尺白绫,你一定要轻柔点,不要弄疼她的玉颈。”
黑暗中,他的声音是那么苍老,那么无力,像一个沉疴不愈的久病者。
“哎!老奴遵旨!”高力士悄悄抹了一下眼泪。
没有人敢说,是这位伟大的开元圣帝在位后期,怠慢朝政,沉溺享乐,大唐朝政腐败,国事日非,导致了这场安史之乱。
他们把大唐王朝由盛转衰,国力急跌而下的罪过,都加到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
高力士亲手引杨玉环入宫,又亲手将她送上了归程。“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八岁的某一天,为开元盛世的陨落,做了替罪的羔羊。
兵分二路。
太子李亨北上灵武,与支援关中的朔方大军会合,组织反攻叛军,被众人拥立为帝,遥尊李隆基为太上皇。
至德二年年初,安禄山被次子安庆绪所杀。
在白衣山人李泌的运筹下,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等人,挫其锐,解其纷,又得回纥之助,成功收复了长安、洛阳。
大军继续向河东、河北挺进。
李隆基回到长安,立刻被幽禁在兴庆宫中。
他的童年是在幽闭中度过的,谁也没想到,到了人生暮年,又回到了幽闭的生活。
伺候他的,依然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与内侍监高力士。偶尔,玉真公主会带着旧时宫女和梨园弟子来看望他。
宁王李宪于开元二十九年薨逝于长安府邸。身边,只剩下一位至亲妹妹。
自己为父不慈,反噬他的是儿孙不孝。
晚年的他,在兴庆宫里独居两年多,夜夜看着一轮孤月升起,坠落在景龙池里。每一个夜晚,都是凄凉又痛苦的。
昔日打过的羯鼓,吹过的玉笛,谱写的曲子,统统收入到匣子里,任它生尘积垢。
《霓裳羽衣曲》、紫微八卦舞成了亡国之音,再也没有人唱过、跳过。
一听到它们,李隆基就会想起惊天动地的渔阳鼙鼓,想起蜀中斜谷雨寺中的铃音。
最让他心痛的是,两京乾元殿收藏的十几万卷开元藏书,在这场动乱中一朝倾覆,尺简不藏。《三洞琼纲》也散失了大部分藏书。
那个为他修史纂书的澄怀,在开元末年孤独地老去了。
李隆基怀念自己一手缔造的开元盛世,却又痛恨自己吹落了所有的繁花。
最怀念的,是敦敦教导自己的叶尊师。
他说过,如果自己不兢兢业业,半生功业会沦为泡影。他是开元盛世的缔造者,也是开元盛世的的终结者!
这天,李隆基茕然站在花萼相辉楼上,远眺着劫后余生的长安。
行色匆匆的行人脸上,挂着忧伤的神情。那些在战争中被毁的坊门、围墙、屋宇,还未来得及维修。
朝廷的经费都拨到边地维修军镇和设施去了,重新稳固大唐边防系统,比重建家园更加紧迫。
不远处的勤政务本楼,原本是他批阅奏书,处理公务的地方。退位之后,他极少登上此楼,处处蛛网尘埃,荒凉至极。
此时,安史之乱并未结束,史思明父子拥兵割地,再次称帝。
回京的路上,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长安经历多年的战乱,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显然比圣帝天后篡唐立周带来的伤害,要严重多了。
大唐盛世,在一夜之间跌入了深渊。
不知不觉,李隆基成了历史的罪人!
耳边传来一支熟悉的曲子。
有个清澈的童声娓娓唱道:“琵琶声声怨杨柳,胡地迢迢水东流。玉门关外是唐土,何人解道收凉州。”
循声望去,一位小姑娘穿着浆果色的齐胸襦裙,嘴里哼着《凉州曲》,蹦蹦跳跳地从宫墙外经过。
看见须发皆白的李隆基,停下脚步,对着他挥手微笑。
一勾樱唇,如清冷秋月一般,温婉而灵动。
那身形、那微笑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李隆基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漾起一丝微澜,轻轻抬起手,朝她挥舞了几下。
原来,天下诗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为《凉州曲》填词!
小姑娘唱的这支歌词,不知是何人所作,李隆基从来没有听过。
他们对西凉的歌咏,转而为大唐朝廷丢失了河陇地区而扼腕哀歌。
驻扎在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唐军,被吐蕃切断了与中原王朝的联络,孤悬在外,苦苦坚守着摇摇欲坠的西域。
“玉门关外是唐土,何人解道收凉州。”他亲手创作的《凉州曲》,旋律是那么豪迈激越,为歌词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这不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更像是世人追忆开元盛世的音符!
高力士挺着老迈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还未发话,脸上起了恛惶之色。
“太上皇,陛下久病缠身,怕您趁机复位,放任心腹寺人李辅国步步紧逼,处处为难我们。就在刚才,他将您最喜欢的三百多匹西域骏马,几乎都收走了……”
“收回就收回吧,给朕留个十匹就够了。”李隆基背着双手,低声道。
“不多不少,就给您留下了十匹。”
李隆基说不出话。高力士又道:“他把兴庆宫的寺人全部调回大明宫,只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婢女……”
“有你一人忠心耿耿、不离不弃,陪伴朕就好!”
高力士眉间骤然一蹙。
“今日,陛下神智不清,李辅国强行要将您迁于太极宫甘露殿。老奴跟他顶了几句嘴,他气势汹汹地说,要以 ‘潜通逆党’的罪名,将我流放到远地,还要勒令陈玄礼将军致仕,让您孤苦终老!”
“迁就迁吧!朕退位之后,茕茕独处,形影相吊,去哪里都是凄惨!”
不久前,长安久雨初晴,李隆基登上勤政务本楼。长安百姓发现了久未露面的太上皇,纷纷高呼万岁,声动天地。
此事,令李亨极为不满。
封为郕国公的李辅国趁机进谗言说:“太上皇居兴庆宫,日日与外人交通,这都是高力士、陈玄礼等人的异谋!六军将士,尽是灵武勋臣,日子久了,恐生不安!”
虽然退下大位,李隆基在百姓心中,还是威望极高的开元圣帝。
李亨龙体欠佳,缠绵病榻许久。
他担心自己皇权不稳,有人趁机作乱,便默许李辅国将太上皇移宫到偏僻的甘露殿。
李辅国却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刁难兴庆宫的人。
高力士强忍着伤悲,道:“李辅国设察事厅子,名义上是侦察百官。其实,是用来监督、逼压兴庆宫的。”
李隆基哀声道:“朕宠信奸臣,决策失误,开元之功,远远抵不了安史之过,活该受到欺压!”
“更气人的是,陛下不喜欢玉真公主经常来看望您,下令禁止她入宫。公主无奈,只好回到玉真观居住。从此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来看您了!”
除了高力士,还有谁会来看他呢?
昔日的兄弟,各个先他而去。
与他倾心相爱过的赵非儿、武慧语、杨玉环,都已香消玉殒,成了落在记忆中的一瓣梅花。
对了,有一瓣雪白的梅花,始终飘忽在他的记忆里,从未落过地。
“阿翁,您为什么要哭啊?”宫墙外的小姑娘高高仰起头,大声问道。
李隆基举起手,拭去眼角的泪花,道:“阿翁哭自己不会做皇帝!前半生做了明君,后半生却做了一个昏君!”
凉风拂起他鬓角的蓬松白发,那缕苍白的颜色,若隐若现,与微弱的日光融合在了一起。
小姑娘的母亲走过来,带走了她。
也许,她憎恨这位给大唐带来灾难的帝王,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李隆基怃然轻叹一声,转身进入花萼相辉楼内。
两年后,宝应元年四月,李隆基在长安太极宫神龙殿凄凉离世,终年七十八岁。
群臣上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庙号玄宗,葬于泰陵。
此时,高力士被李辅国矫诏流放黔中,遇到大赦,才得以回归。
走到朗州,碰到流放之人谈及长安京中事,才知太上皇和皇帝都已经驾崩,广平王李豫登基为大唐新帝。
北望长安,高力士号啕痛哭,吐血而死。
一个强大的盛世,随着这对君臣的离去,悄然无息地陨落了。
往日的繁华和辉煌,只能从诗圣杜甫的《忆昔》中寻找一二: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