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天下乂安,四海无波。
有时候,君太贤臣太直,也会泛起几许微澜。
开元八年正月二十八日,百官刚刚散朝,李隆基疾步如飞,怒气冲冲地从前朝回宫,大步迈上紫宸殿的玉阶。
高力士摇着微胖的身子,艰难地跟着他,累得气喘吁吁。
没走几步,李隆基忽然停下脚步,一根食指直直地戳到了高力士的额头。
“宋璟他恃宠而骄,以为朕不敢杀他是不是?一点小事,他就出言不逊。现在你知道,为何中宗皇帝和睿宗皇帝两次将他赶出长安了吧?”
“陛下息怒!息怒!”高力士惊恐万状,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朝中还有比宋璟更令人讨厌的臣子吗?”
“您是历代帝王中脾气最好的一位,谁没有个生气的时候呢?太宗皇帝也曾几度想杀了魏徵这个田舍夫呢!宋璟不闭嘴,您就再次赶他出长安,眼不见为净!”
“宋璟的初衷没错,时下恶钱严重,江淮尤甚,但他多年治理下来,得罪了那么多权贵阶层和富绅大户。他们一旦谋反,后果岂不是比恶钱还要严重?这一点,为何就是不明白呢?”
大唐几代皇帝都曾经以各种方式,打击过铸造恶钱的不法行为,但屡禁不止。
尽管如此,宋璟和苏颋还是极力主张严禁恶钱。
接替姚崇为相,宋璟一上台,就开始了禁恶行动。四年来,先后进行了四次清理行动,规模一次比一次大,但收效甚微。
开元六年正月,宋璟第二次向恶钱开刀。发现恶钱,一律没收。
普通百姓和商户的利益受到影响,造成物价动荡。
宋璟从国库取出五万缗开元通宝,低价收购全市物资,压低物价,增加铜钱的流通量。但是,他准备的钱不够,禁恶行动宣告失败。
开元七年二月,宋璟开始第三次禁恶行动。
这次,他改变了做法,准备了一百万石粮食换取百姓手中的恶钱,回收后就地销毁。
按照长安当下的粮价,一石米五十五文钱,一缗等于一千文,一百万石粮食相当于五万五千缗钱。
以粮换币的做法,在长安和洛阳起到了一定成效。百姓利益不受影响,十分拥护这次治理行动。
半个月前,宋璟在恶钱最为泛滥的江淮地区,再次开展治理行动,任命监察御史萧隐之为朝廷使者,前去治恶。
萧隐之赶赴江淮后,不仅没有延续以粮换币的方法,反而加强了对无辜老百姓的惩罚。
这次行动,宋璟用人不当、策略不明,造成怨嗟盈路,民愤四起。
说的都是恶钱治理,但高力士知道,真正让李隆基龙颜大怒的原因并不在此。
今日在朝廷上,李隆基十分严肃地下令,禁止群臣与王公贵戚结交,尤其是宁王、岐王等四位兄弟。
宋璟不明就里,以为他还在猜忌自己的兄弟,当众讽刺他是斗筲之人。
一怒之下,李隆基免去了宋璟的宰相职务,只留开府仪同三司,连带苏颋也被罢为礼部尚书。
源乾曜为侍中、张嘉贞为中书令,接替了他们的职务。
高力士轻轻握住了戳在额头上的那根食指。
他和颜道:“陛下,宋璟固然耿介不群,但他回京以来,与苏颋并相四年,两人协心辅佐,大唐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静心一想,宋苏两人的确是朝廷上难得能和谐共处的宰相搭档,李隆基缓缓抽回了食指。
“在老奴看来,恶钱还是要严禁的。现在禁令松弛,只怕恶钱很快就会复行……”
李隆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继续往紫宸殿走去,声音也舒缓温柔了下来。
“朕想封姚崇为太子少保,因病没有接受。既然他决意致事养老,那就准备准备,把张说召回朝中吧。想想当年,他们二人志操不同,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争,朕天天为他们心烦意乱!”
“是,老奴即刻命人拟旨!姚崇不在朝,没人跟张说吵架,只怕他会寂寞!”高力士猫着身子,小步跟在后面。
“等张说回朝,朕想立他为学士知院、丽正殿大学士,全面接管丽正修书院事务。两京的修书院,也该有个人管理起来了。”
哎!这正合了澄怀那小子的意呀!
高力士低头暗想着,嘴里回了一个“是”字,没料到李隆基忽地转过身来,一头撞到了他怀里。
李隆基拽着他的衣襟,道:“你再替朕下一道敕旨,命监察御史宇文融制定检括法,在诸州县检田括户,严查籍外之田,禁止倒卖土地!”
高力士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脸上冒出点点微汗来。
“近年来,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田客逃离原籍,有的沦为浮人,有的成为佃户,全国农户大大减少。陛下可设劝农使,将他们劝回原籍,将查获的籍外之田,分给他们耕种!”
“力士,你的方法可行!”李隆基松了手,转身继续走着,又道,“日本留学生朝衡入洛阳国子监已经三年,他的学业如何?”
“听说,朝衡学习勤奋,经史兼通,文理俱优。如果四年下来,能通过考核,第二年就可参加科举考试。”
“朕倒是挺期待他能来参加科举考试的。”
“虽说从来没有外国留学生在大唐取得进士功名,朝衡如此优秀,第一个进士的桂冠,很有可能落在他的头上呢!”
“考中进士,就是文官仕补了。你有空转告他,如果能在大唐考取功名,朕一定赐他曲江宴,题雁塔,让他扬名大唐!”
“老奴一定转告!”
李隆基越走越快,走到龙榻前站定,张开双臂,几位宫婢像群鱼逐食一样围了过来,为他宽衣解带。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沉声道:“力士,别忘记遣使为乌长王、骨咄王、俱位王赐册命。今日十分疲惫,你将那本《老子》找出来,让朕醒醒脑罢!”
高力士立刻在御案上为他翻出《老子》一书。
李隆基拿了书,笔挺挺地躺在龙榻上,将书籍翻开,盖在脸上,像一座高耸的悬山屋顶,将他深深埋藏起来。
想起宋璟今日在朝廷上的一番话,心中不免有了几分委屈。
之所以要严禁群臣与诸王结交,是事出有因的。
鹡鸰宴后,他频频得到岐王李范与驸马都尉裴虚己等多位大臣私交的消息。
裴虚己娶的是睿宗皇帝的幺女霍国公主,太子少詹事裴居士之子,在朝中任光禄少卿,为人浮浪,喜欢嚼嚼口舌。
一次,他宴请李范,在席上大谈宫廷谶纬。愤怒之下,李隆基流裴虚己于新州,并令妹妹与其和离。
不久,又得到消息,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等人,多次与李范饮酒赋诗,于是,又贬刘庭琦为雅州司户,张谔为山茌丞。
但他对李范始终没有一丝责备,只希望他能安分守己,
李隆基多次劝告李范说: “四郎,你是大唐宗亲,身份特殊,难免会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暗中打你的主意。我们兄弟无间,只怕这些趋竞之徒会强托附耳!”
李范辩称说,都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并非他请来喝酒的。
于是,李隆基又在朝廷上,当众宣布群臣不能与诸王结交。
宋璟没有想到禁令之后的深意,只记起鹡鸰翔集麟德殿前那和谐一幕。
心直嘴快的他以“斗筲之人”讽刺李隆基刚写完《鹡鸰颂》,又开始猜忌兄弟。群臣纷纷指责,要求严加惩处。
前后为相四年,宋璟力革前弊,执法如山,从来不徇私情,得罪了不少权贵。
当他落难的时候,那些人便纷纷落井下石,趁机报复。
李隆基也有苦难言,只好借着恶钱治理不当,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火。
冷静下来,不禁为自己的举动起了一丝悔意。
躺了片刻,李隆基拿下盖在脸上的《老子》,细细翻阅起来。
昔日,叶法善天师教过整本《老子》。
温故知新,每一次重读,都有新的感受。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说的是为人之道。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说的是行事之道。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生;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说的是治国之道。
“好一个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读到这里,李隆基奋袂而起,“《老子》既能理国,又能理身,真是一本言治之书!”
“陛下有何新得?”高力士道。
“朕现在才明白,理国则绝矜尚华薄,以无为不言为教。理身则少私寡欲,以虚心实腹为务。天下多忌讳、人多利器、人多伎巧,都是君主治国的大忌啊!”
“那是自然!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才能达到无为而治的境界!”
“所以,老子借圣人之口说,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研读《老子》,让朕彻底懂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规律!”
“尹知章编注的《老子》、澄怀编注的《老子通释》,都已经将这些道理诠释得明明白白。一个国家,禁忌越多,权谋巧诈越多,法令越森严,民众越会陷于贫困和混乱。’”
“尹知章和澄怀都是站在臣子的立场上,解读《老子》的,与朕的阅读心得还是有很大的出入!”
“陛下这几年读《老子》,每天都有所获,点点滴滴,记录了好几册。”
“叶尊师曾经送朕一本《老子注释》,可惜在武氏革命中遗失不见了。朕决定,亲自注疏《老子》,在此书中,深刻领悟帝王理身与无为理国的大道!”
话未说完,高力士将他手中的《老子》轻轻抽走了。
李隆基眼睛一瞪。“哎!你为何要拿走朕的书?”
“陛下,您看书看了快一个时辰了,先歇一歇。尚食局的晚膳已经送来,请您先用膳吧。”
李隆基攘臂起身,一摸肚子,的确有些饥肠辘辘。
“力士,你下旨将澄怀召回长安,任长安丽正修书院的副知院事。回京后,将朕这些年研读《老子》的心得交给他,让他整理成册!”
高力士搀扶着他下了龙榻。
“今春正月,褚无量病卒长安。陛下命澄怀和元行冲继续留在洛阳,整修群书。最快,也要在六月初,才能处理完手中的杂事,回到长安。”
“六月就六月吧。澄怀在洛阳呆了五年,写了五六卷道学着作,平均一年一卷,编撰的书籍有数千卷,不愧为叶尊师的得意弟子!”
“师出名门,才华傍身,走到哪里都会熠熠生辉!”
“尊师身体日渐衰弱,人也越来越迷糊,前几日,还在景龙观门口跌了一跤。澄怀回到长安,多一个人照顾他,朕也安心一点!”
“托陛下的洪福,越国公虽然年逾百岁,但他身体硬朗,跌一跤并没有让他伤筋动骨。活到这个神仙寿数,实在是人间罕见啊!”
“不然,世人怎么都称他为人间真神仙呢?在朕看来,他是上天下天鹤一只!”
坐到餐案前,李隆基咂嘴弄舌,瞧了一圈,满目玉食,不知从哪下手。
高力士夹了几片薄若蝉翼的鱼脍,放在琉璃盘中。
“苏州新进贡了松江鲈鱼,尚食局的御厨将其做成了鲈鱼干脍,配以葱姜盐、橙皮、白梅配制成金齑,东南佳味,妙契众口,您尝上一嘴,便知是天下至美!”
李隆基提起象牙白箸,夹了一片鱼脍送入口中,细细品尝起来。
“朕记得,王昌龄写过一句 ‘青鱼雪落脍橙齑’。金齑玉脍,鱼肉味鲜肥美,清甜弹牙,深得隋炀帝的赞誉。但朕思念的,始终是潞州的黄河鲤鱼豆腐煲。”
“陛下出仕潞州两年,别的没什么收获,倒是收获了一个潞州口胃……”
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
高力士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拍打自己的嘴巴。
改口道:“不对,不对,陛下在潞州收获颇丰,不仅收获了一个潞州口胃,还收获了赵昭仪、太子殿下。潞州百姓直到现在,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您在潞州的往事呢!”
“算你机灵!”李隆基笑了。
“陛下不太喜欢这种鱼脍肉生,今后就不让御厨做了。”
“既然做了,也不能浪费!”李隆基边吃边道,“当今天下承平,财货积于府库,百姓安于农桑,雄兵威于四夷。四方进贡、赋税,都可再减去一些。”
高力士道:“是,老奴等下就去通知宰相和左藏库副使、百宝大盈库副使!”